甘孜日报 2019年07月22日
◎嘎子
又让噩梦惊醒,一身是汗。我坐在床上,耷着脑袋,耳旁还响着梦里的声音。
炸弹轰鸣,人声惨叫,火焰与血水四处迸溅。我受不了那些硝烟与灰尘的气味,醒来了,一股悲伤又在心里翻滚着。
我张大嘴,想哭又哭不出声来。
半夜里,这石洞一样的屋内一片黑暗。炉子里的火苗是蓝色的,静静地舔着一大锅茶水。奶油味汗腥味火烧过的木炭灰味,把潮润的洞屋里熏染得十分温馨。炉膛的左边靠墙躺着老阿洼,他头蒙在一件厚重的羊毛藏袍内,睡出了一片呼噜声。我的对面地上平铺的卡垫上,达瓦蜷曲着身子也睡得很香。
我踮着脚轻轻在屋内来回走着,那种悲伤压抑着我的心,脚上像铸了铁铅一样的沉重。我蹲下来,看见了撒在屋角的那些拼图片,红红绿绿的碎块一大堆。我上次拼了很久,一烦躁就把这些碎片撒在了这个屋角,老阿洼和达瓦也没收拾,像树上掉下的一地碎叶片。我坐在那堆碎片前,默默地发呆。
看样子,我这辈子都休想拼好一幅图了。
拼不好,我一样要走。我伤好了,就要求走,哪怕外面是高山与荒原,我也要走到我来的地方,走到我的兄弟姐妹们的队伍中去。
老阿洼咳嗽了一声,他就站在我背后,一张脸在微暗的火光里显得很严肃。他说:“你又做噩梦了?”
我苦笑了一声,没回他的话。他温暖的手抚在了我的脸上,声音颤颤的。“你身上的伤看来快好完了,可心里的伤口却越裂越开了。我能治你身上的伤,却很难治你心里的伤,你得平静心境,别急躁和烦恼,让心内的伤慢慢愈合。”
我说:“天天关在这屋内,我会发疯发狂的。”
他笑了,说:“一只鸟在笼子里关久了,也会萎缩下去的。我不会让你天天呆着不动的。今天,我们就去外面看看,透透新鲜空气。”
他手一挥,冰墙闪开了一片阳光灿烂的天地,绿草茵茵,野花簇簇,微风里像有音乐的旋律。他说:“我们今天就去那儿吧,那片草地叫什么呢?哦,当地牧民叫它色尔达草地,就是金马草地。”
我盯着那片草地看了许久,有些不解地笑了,对老阿洼说:“这冰墙看见的,都是真实的吗?”
“与屋外的世界完全一样。”
“那无边的寒冻,狂暴的风雪,也有在雪地拼命挣扎的部落也是真实的?”
“完完全全的是真实的,我们的冰墙不会出现骗人的画面的。”
“我不明白,灿烂的阳光、丰美的草地怎么能和酷寒、雪灾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呢?我不明白,既然都是真实的,怎么不让那个部落去阳光草地呢,而让他们陷在暴雪和狼群的死亡威胁里呢?”
老阿洼哈哈笑了,说:“这就是自然给我们的奥秘。不一样的场景才有不一样的遭遇,才有不一样的向往。人人心里才有不一样的香巴拉。”
我似懂不懂地点点头。达瓦的钢琴声又响起了,金属的音符阳光似的暖呼呼的。
老阿洼把早餐摆上桌,对我和达瓦说:“快来,趁热吃饱肚子,我们好上路。”
我喝完最后一碗奶茶时,老阿洼递给我一粒红色丸药,我拿着看,红红亮亮的像玛瑙珠子。达瓦笑着说,吞下去吧,好吃呢。我看她手心里也有一粒,嘴一张吞了下去。我也把丸药扔进了嘴里,咽了下去。我听见肚子里咕噜噜地响,像扔进去了一星火,瞬间点燃了一堆火,呼呼呼地燃烧起来。眼皮沉沉,浑身也无力地朝很深的水底沉没。我好像说了一句:“好困哟,好想睡。”就啥也不知道了。
我感觉有温暖的风很轻很柔地从身上拂过,嗅到了牛羊身上的汗腥味,野草的清香味。我睁开眼睛,阳光很刺眼,脸颊痒呼呼的痛。我是躺在一片软软的草地上,我爬起来,达瓦在我身旁扯着开放黄色小花的草,手里已有一大束了。她朝我笑,脸颊红喷喷。我还看见老阿洼把山坡上的一群牦牛赶了过来,手里抓住一头白色牦牛的粗大尾巴,仰头朝远方的喊叫着什么。
我对达瓦说:“我们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她没回答,只是笑,笑出了草丛里的一群小鸟,也咯咯叫着飞向蓝得透明的空中。
我听见马蹄很沉地砸着草地,草地也像在抖动。达瓦叫我看,有匹白马从远处奔来,马背上骑着一个藏族汉子,袒露的手臂朝我们挥动着,闪着金子似的光。马奔到我面前突然停住,前腿飞了起来,马上的汉子威风得像个武士。马蹄落了下来,把潮湿的泥土砸到我的身上。他跳下马,用草原藏语和老阿洼打着招呼说着笑话,又哈哈笑了起来。他看着达瓦,眼内有光闪烁了一下,脸红了。达瓦也给他说了些啥,他回头看我,笑了,朝 我伸出手来。他说:“你就是那个受伤的大兵吧,从天空落了下来,还能好好站着,哈,那是菩萨在护佑着你呀。欢迎你来我家。”
我握住他的手,很粗很硬,那是常捏马缰绳勒成的。
我说:“你的马好威风。”
他知道我在夸他的马,就哈哈笑个不停,把马缰绳交给我,要我也骑上去试试。
我朝向老阿洼,用询问的眼光看他。他知道我的心意,说你想骑就骑吧。
我从没骑过马,在印度加尔格答受训时,看见那些骑马人好羡慕。可那些有马的人都很傲,连摸一下都不准。后来,我们训练跳伞,从万米高空一纵而下,在伞开的那一瞬,我就想起了骑着骏马在风中奔驰。
我接过缰绳,踩着马镫想上马去。马认生,背脊颤抖身子打转,我无法上去。汉子又拉住马缰,让马安静下来,又叫我上马去。我正要跳上去时,马后腿弹跳来来,蹬起草叶和泥土,在落下来时,我重重地摔在草地上。
达瓦哇地叫一声,朝我跑来。我抚着摔痛的腰,说没事,这草地很软。
我又想去拉马时,达瓦接过缰绳,细腿很潇洒地一抬就上了马背。她朝我伸出手来,说你也上来吧。我拉住她的手,踩着马蹬爬了上去。我就骑在她的前面,她的双手环着我腰抓住缰绳轻轻一抖动,马在草地上小跑起来。汉子兴奋得朝我们招招手,呜嗬地叫了一声。
马越跑越快,风扇起了翅膀,我们都飞了起来。地上的草地变成了绿绿的云彩,一朵一朵的朝后飘去。达瓦快乐得嘎嘎笑着,我的身子突然僵硬起来。她紧紧帖着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她软软的胸,还有她身上飘浮的奶香味。她咯咯笑着,脸红喷喷的。我的心乱七八糟的,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她拍了一下我的背,说:“喂,你怎么像个死人了,吓着了吧。”
我咬紧牙齿,抱紧了马脖子。
她拉硬了缰绳,马慢下来,嗒嗒嗒的走得很温柔。她说,“那样跑着你肯定受不了,你的伤会很痛的。”
我说,“我不痛,伤早好了。”
她不相信地嗯了一声,说:“对我别说假话,我摸着你的心呢!”
她抚在我的胸口上,我的心又跳得很猛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