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10月11日
◎此称
1990年,村里还不通公路,出行或运输基本靠骡马。
水草贫乏时,人们会让骡马吃得比自己还好,珍藏一年的猪油、牛脂,通通拿来煮溶后喂给畜牲们。它们还嫌腻,死活不肯主动喝下油水。人们就找来牛角削制的勺子,小心翼翼地舀来后灌进它们的嘴巴里。喝呛了,还连忙给它们拍背,怕呛死它们。全部灌下后,还要给它们喂食包谷或青稞,佐以清水以解油腻,怕吃坏了骡马们的肚子。骡马们膘肥了,我们才有底气走南闯北、开垦荒地。
骡子是干粗活的,比如上山运柴、下地运粮、进城驮盐等。它们腿脚壮实、任劳任怨,只要有人在后头逼赶,就会低头向前。没有主人的指示,都不敢擅自停下休息。因为惯于听命行事,猝死途中的也不在少数。一头骡子死了,人们会显得比死了人还要悲痛——骡子不负责任地死去了,它担负的活计却分毫不差地摆在眼前。干活很累的时候,就开始责怪未经准许匆忙死去的骡子。只得等到老驴受孕,产下又一头苦命的骡子;或从别人家里,交易过来一头可以马上入役的成年骡子,人们才能轻松一点。
到后来,骡子不仅要驮运重物,还要担负更残酷的任务,比如盖房子时,人们让骡子拖拉木头。从森林到村头,骡子们大汗淋漓,低着愚蠢的头颅,把很多粗壮的木头拖拉到村口,时间一长,它们的后背被绳子擦伤了,露出绯红的肉来,蚊蝇在伤口簇拥着,没日没夜叮咬下去,直到伤口结了疤,像一块块缝上去的补丁。
除非伤口严重病变,影响到骡子们的工作,不然是引不起主人的注意的。如果伤口实在难看,人们顶多在上面擦上一点酥油,骡子还得继续工作,它们没法为自己的伤口请假。主人们也不是毫无良心地苦役骡子,会把最好的食料留给骡子。它们吃得最好、吃得最多,并夜以继日地为此付出代价。
骡子把很多惨不忍受的苦活包揽下来了。更夸张的是,一段时间,骡子居然充当起耕牛,拖着犁铧走在麦地里。有些人家耕牛死去了,又不好向邻里借用耕牛时,就想到了苦命的骡子。给骡子套上犁铧下地后,人们惊喜地发现,骡子的表现丝毫不亚于耕牛,且比耕牛更好说话,步伐也比耕牛轻快多了。耕牛用一天耕完的田地,不谙世事的骡子半天就完成了。人们干脆撇下耕牛,骡子成为农耕活动里的新宠,颤颤巍巍地跟着农人下地做活。
骡子生来就是干活的命,它们不会跟主人耍性子,也不会讨主人开心,吃饱喝足后,认命地投入苦活,默默承受着所有压力,它们是畜牲界的实干家,以实在的能力免去与人的摩擦和较劲。
骡子的命运人们看在眼里,心底里是可怜骡子的。后来,年迈的老人每每闭目祈愿时,会毫不含糊地说道:“祈求下辈子不会投胎为骡。”这是可以理解的,除了骡,谁愿意当骡呢!
马比较悠闲,从背垫到鞍子,人们会极尽心思弄出花样,上了鞍的马,趾高气扬,活像一个已被加冕的王子。走起路来步履优雅,看上去好像它不是畜牲似的。
一般不会让马干粗活,马是家里男人们的坐骑,只有远赴盛会,出外办事的时候才会带上。人们对马的要求是,性情温顺、毛色动人、步履稳健,最好还能意会主人的所有心思,不用扯着嗓子交代行路方向,能通过主人的屁股准确择路。必要的时候,还得拼上老命赶超并蹄奔跑的同类,为主人争来血肉模糊的面子。主人对它的夸奖它是听得懂的,你如果长久好言奉承着马,就算它有多么差劲,只要你坚持鼓励它、赞美它、安慰它的话,它会跑得越来越快,也会越发懂得配合主人的心思。
多半时候,马是无所事事的,它们悠闲地徜徉在山野里,阳光暴烈或者大雨如注时,躲到一棵大树下,不慌不忙地反刍着青草,表情抑郁,双眼呆滞地站立着,讳莫如深的样子,像是满腹心事的少女,使人不禁对它的世界产生好奇。
最后是驴子,它们是妇女们的得力助手,凡是亲历亲为觉得吃力、带骡子干觉得大材小用的活路,自然会想到驴。驴子虽然体弱力薄,心地却比任何畜牲都要阴毒,有时主人跟在后面交代方向时,它们明明听懂了,却偏要顺着卑劣根性,倔犟地抗命择路;如果跟在后面的是老少之辈,驴子会使尽阴招,要么不走正路、要么调头逆行,害得后面的人气喘吁吁地追着它跑,实在拿驴没辙的时候,人只得蹲在地上气急败坏地辱骂毛驴,不管它有没听懂,这气一定得解,不然长此与驴相处,会气出毛病来的。
但驴没有翅膀,不管如何胡闹,它都得背着一堆烂账走回主人的屋檐下,没人会轻易放过它们,如果它们已经忘记自己的所为,那一定不能理解对自己大打出手的主人。主人越打驴子,驴子会变本加厉地使坏,性情变得更加阴毒,到最后,就算驴子温顺听话,主人也会毫无缘由地痛打一顿。驴和人都怀恨在心,时刻设法整治对方,没有一天可以相处得愉快。常年勾心斗角,搞得人比驴还累。
但驴终究是有恩于人的,因为毛驴是骡子它妈,如果没有驴,我们就无法得心应手地役使骡子,没有骡子的话,我们能够完成的事情少得可怜了。但等到骡子长大了,人哪里能记起这层意思,搞得骡子是自己生的一样。驴可能记住这些关系了,面对人类时,总是一副随时要揭竿而起的模样,让人确信如果驴能直立而行,会找准时机对人狠下毒手。当然,除非驴能直立行走,不然没机会在人类面前得到解放。如果“得到解放”是驴们的终极理想,那它们最好没有这个理想,它们将因为理想,更能感受到屈辱和痛苦,无法辩证地拥抱眼前的一切!而靠一根驴鞭和四只笨蹄是没法实现理想的,还不如耍耍性子,咬着驴唇忍下一切。
以前的村庄,是畜牲们的天堂,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见着骡马和毛驴。村里的所有田地都是连成一片的,很少有人给自己的田地设置围栏。等秋收结束时,骡马和驴子们可以毫无顾忌地下田食草,不管是不是自家田地,都可以去啃食,没人会驱赶。
农人把田里的枯草堆积一处点火焚烧,青烟缭绕的田野里,多情的骡马们应景生情,在烟幕迷茫的田野里相互追逐交配。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只要看上了,它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成功配对时,也不懂遮藏,赤裸裸站在田间完成所有不堪入目的勾当,似乎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自己的能力似的。
有时候,碰着阴盛阳衰的局面时,母畜们会深有城府地跑开了,跟在后面的雄性们相互啃咬、相互踢打,闹得不可开交。那些一直沉默、性情温顺,看上去颇有道德感的畜牲们会一下退出争斗,识趣地走到一边继续啃草。如果旁边的同类们动静过大,就抬起头来看上几眼,又咽下所有邪念继续啃草。母畜们躲在远处,等着脱颖而出的畜牲前来调戏。到最后,得到母畜芳心的,往往是那些六亲不认、力大无脑、脸皮巨厚的畜牲们。它们疯狂地在田野里交配,令人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生命力!
跑在田野里的孩子们围住正在交配的畜牲尖声叫好!有时人家畜牲正享受时,拿上一截木棍或者石头,强行终止或破坏它们的活动,畜牲们绝望地逃开了,逃过野孩子的视线继续勾搭;有时候畜牲们已经得到满足、各自为安的时候,孩子们又会用尽各种办法怂恿它们搞到一块,但畜牲也是血肉之躯,不是只要有空就会搞到一块,不到那个感觉,它们也不会乱来的。孩子们不合时宜的要求和期望,它们没法满足。
秋天过后,成果出来了,村子里,到处都是蹒跚学步的马驹和小毛驴、小骡子。有些人家自己养着,有些人家卖给别人或者送给别家,反正每家都不愁会没有骡马和毛驴。
但是,有一年,有几家人养了山羊。山羊不看时节,只要没有围栏,都会钻进田里去吃庄稼。山羊惹的祸只有主人来解决,被糟蹋庄稼的人找到羊的主人讨说法,羊主人只能说山羊不懂事,请大家原谅。但长此下去不是办法,后来,每家每户都给自家田地设起围栏了,人们上山采来带有毒素的荆棘灌木,把自家所有田地围个水泄不通,除了势不可挡的刺猬,没有任何动物可以进入里面。
山羊是防住了,但遭殃的是骡马和毛驴们。秋天时,它们再也没法肆无忌惮地在田野里厮混,大家各走各路,一年中,能够悉数聚到一块的机会特别少,秋收结束时,各自在自家田里啃草,顶多隔着荆棘密麻的围栏淫叫几声,又无趣地低头啃草。到最后,村子里很少见到畜牲们交配的场景了。有时候,有几头骡马和毛驴碰到一块,也鲜少见到它们像从前那样冲动,它们恬不知耻的生命力已经不见了,大家各自啃着草,开始学会抑制本能了,看上去特别体面。
但问题来了。几年过后,村里的骡马数量急骤直下,特别是骡子,好几年没有小骡子诞生了,那些缺乏骡子的人家既不能要到小骡子,也不能买到小骡子,弄得有几家好几年无缘役使骡子。人们没有把问题归咎于田边的围栏,以为是骡马的生殖力退化了,暗地里骂着这些畜牲无能。
我们主动参与繁殖活动的时候到啦。
有一年,一位叔叔提议弄个畜牲交配会,在村子中央的坝子上,他把自家的公马牵了过来,说这匹马是良种的,谁家毛驴要想与其交配,要交三斗青稞作为筹码,但如果不方便的话,他愿意免费让马出力。消息一出,全村各家人都带上自己的毛驴和马前来了,带母畜来的都是想要骡子的,带母畜来的都是想要青稞的人。只要畜牲有种,可以不计与主人的交情,可以毫无顾虑地完成交易,人们又不用因为畜牲沾亲,需要交往一辈子。
带公畜来的人都在说着自家畜牲的好处,从毛色到体力,再到性情,细致交代所有先天条件,就是要对方为自家有种的畜牲送上青稞。带驴前来的人深沉地听着这一切,一心想要找个良种,希望拥有一只无所不能的骡子。
有些谈成了,把马和毛驴牵到一处,暗示它们尽情交配时,它们却很不配合,各自都显得非常厌恶对方,啃咬、踢打,显出各种嫌弃样来。主人们只好蹲在畜牲旁边,敦促它们当即完成交配;有些畜牲却是一见钟情的,一旦碰到一块,就迫不及待地搞到一块;有些毛驴和马,主人围着督促的时候毫无动静,等到主人离去时,私下完成了主人们求之不得的心愿。
交配会结束后,毛驴和骡马们又各走各路,发情的时候无法顺利找到对方,在山里走在一起时又是淡欲期,除非有主人们的精心安排,再无法自然繁殖了。最后,毛驴和骡马们看上去变得无情可发了,它们麻木地啃着草、干着活。
好多年来,毛驴和马,都在主人们的安排和敦促下交配着。它们按照主人的需要生下崽子,数量逐年减少,拥有公畜的人家,一年能够收到很多青稞。但畜牲也是血肉之躯,有些频繁接活后,最后搞得毫无活力,既不能奔跑,也不能交配,被人当成废物了此余生。
2012年,村里通路了,各家各户有了拖拉机和犁地机,甚至每家都有私家车了。骡马和毛驴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淡出了,苦命的骡子和找打的毛驴,都借助这一变化,顺利从人类手里解放了,如果“从人类手里解放出去”是它们的理想的话,它们的理想已经实现了,这理想,想必实现得出乎它们的意料了。
没人为畜牲们组织交配会,它们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到现在,村里仅有几匹老母马,孤独又无聊地在深山里闲逛着等死。
也就是说,村里现有的几匹母马,将是最后一代马匹了!愿它们能够安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