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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孜日报    2019年12月09日

     ◎杜明权

     只要到了冬天,我就总是渴望着天空来一场大雪,连续数日,纷纷扬扬,厚厚地覆盖着大地,盖住乔木、灌木以及百草,盖住野生动物们的家,让它们在温暖的洞穴或小巢内享受生活并养精蓄锐。我可以在雪的松软的棉被上打滚,跳跃,在大雪装点的童话般的世界里奔跑嬉戏。净化一切也抚慰一切的雪,成为这个美丽世界的主题。然而,细心一想,如果在雪渲染的酷寒气候里,对于过惯了冬天、一般在摄氏零度左右的各种野生动植物来说,可能残忍了些,它们将面临着生存危机,寒冷与饥饿会严重危及它们的生存,很多个体一定熬不到次年春天的迟缓莅临。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渴望着纷飞大雪,并不担心动植物们的生死与痛痒,内心多少还是有些残忍吧。但我相信:千万年来,野生动物们在同环境抗争的漫长过程中,不断进化,获得了适应自然顺应自然的能力,只要人类不去偷猎抑或实施其它什么危害行为,它们在大地上总有永恒的生息繁衍的可能。

     有雪的冬天,才是最完美的冬天。

     在深远的北方,“朔风吹雪飞万里,三更蔌蔌呜窗纸”,在那里雪当然是平常之物,平常到八月即飞雪,没有我们这儿稀罕珍贵,十天半月地连续降雪,在贴近南方的温暖的菜子河流域,那种气候状况是很难出现的。雪,是需要一定量的寒冷去维持的,而菜子河流域的冬天的气候恰如春天一样。因而,我每天早晨只要一睁开眼,打开门,脚刚刚跨出门槛,就不厌其烦地只是抬头看看天,看看云层,感觉室外的气温,向大自然探查到底有没有降雪的迹象,总是深深地盼望着。我知道,菜子河流域的天空是不会轻而易举地降雪的。好像降雪,那是一件慎重无比的大事,天空必须需要经过漫长的时间去作周密安排与精心部署;好像降雪,是我们要求天空从它的生命里给我们抽出它最精华的部分,也许这类祈盼与要求似乎有些严重地过分。

     其实,我必须原谅和理解,在菜子河流域,雪不是说来就能来的,因为,冬需要一定的时间去酝酿,缓缓降温,御风而行,以云布景,预告一切生命作好防寒的准备,它再一点一滴地给雪制造莅临的氛围,像十月怀胎那样精心、那样需要时间。也许,万事万物都有它设身处地的困境,也包括超能的天空来一次简单的降雪,因而我不必强求。

     没有大雪飞扬,但恩赐般地撒一点儿小雪给我们,天空是不会吝啬的。记忆中,好像每年都会有那么象征性的一次,如果运气佳的话,一年之中我们还会遇见两三次:冬月降雪,腊月降雪,甚至春雪。有雪,即使地上薄薄的一层,即使空中稀稀疏疏地轻扬,静卧的山川一下子变得动感十足,万类获得了某种温柔而舒缓的抚慰,且虽然少了北方那种大雪纷飞时撕天扯地的粗犷与壮阔,但是我也异常兴奋。天地间,雪花朵朵,像少女一般默默地旋转而来,山上山下,雪花集体舞蹈,阵容宏大,若梨花柳絮漫天。谁说梨花“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其实,那遮天盖地的飘雪的鲜活阵容,是梨花于微风细雨中零落飞扬时完全不能比拟的。雪花以飘飞来展示自己正全面绽放,而梨花纷飞是说明花期已过,零落成泥。雪花在云层中聚集,在空中舞蹈,在大地上怒放。

     雪是静谧的,像它自己的内心。红尘有时太喧腾沉实,那就来一点儿雪吧。雪晶莹,洁白,轻盈,忘情地舞蹈,诗意般地旋转,描画风的形状,天地间完全飘飞着自由奇幻的想象光芒。雪不需要电闪雷鸣护航,来与去,都静寂无声,带给人的喜悦与热情也静寂无声。在高天之上,积存了一汪洋的偌大静谧,浩如烟海,承载不住了,就凝结成一朵朵雪花,酣畅淋漓而飘,舒缓、柔曼而克制。雪花飘飘,飘的是风情万种,飘的是万世的孤独和寂寞,而这种旷世孤独与寂寞,也只有大自然才能有,人类不可能具备也不会理解。无风的时候,雪从天空弹落在树梢上、草尖上、泥地上,簌簌而语,像谆谆嘱咐与经典的启示。天空是一棵大树,雪花是数不尽的晶莹剔透的落叶。长风漫卷时,玉龙搅天,玉屑翻飞。即使风在高吼,雪还是不改半点儿它怀抱的静谧。宇宙每时每刻都在更新,是的,仰面向上,看见纷飞的雪花永续而来,不绝如缕,让人觉得寰宇才刚刚诞生,正如它每时每刻正在消亡一样,新的一切向过去的一切挥手致意、告别,每时每刻都在展示它自己全新的内容与品质,且永不停息,永无止境。有如这山野里浩大的飘雪场面一样,旧的雪花降落大地,新的雪花又旋转而来,新世界一层接一层地鲜活地展开。

     天地飘雪的场面磅礴无匹,山山水水笼罩在晧雪纷飞中,一遍白,一遍细花的繁富飞舞,一遍钻石飘飞的世界,“花谢花飞花满天”,只有下雪,才会有这样宏大壮阔的飞花场面,大自然像在给谁献上如此厚重而感恩的大礼。风卷云霞与风卷雪花,极具异曲同工之妙。大自然要办成一件事情,就这么得心应手,就这么铺排而夸张,就这么不计成本与报酬,就这么称心如意,如此奇巧的用心:把水变成雾,变成云,又把云精心地变成一粒粒晶莹的雪,再把一粒粒雪排演成漫天飞舞,让每一朵雪花都站好自己的位置,循着自己的生命轨迹,舞出自己的精彩,气势磅礴,壮阔柔美无敌。无敌是寂寞的,所以,无垠而宁静的雪原,总是尽显辽阔无边的静寂,每一片细小的雪花都是水凝结而成的孤独,在寂寞地舞蹈,傲然凛冽,冷寂绝尘。然而,仔细看一看天地间,千山素裹,万木银装,整个飘雪的场面,却又是那么地热烈与欢腾,蓬蓬勃勃,身临其境,让人热血沸腾。我很难理解大自然这神奇而巧妙的安排,它超凡脱俗而用意深刻,它掌控着一切。

     北方的雪壮阔豪放,“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而菜子河流域的雪温柔娴静,从下雪到化雪,时间一般都很难超过三五天,珍稀异常。薄薄的一层,把大地染白则止。下雪,天地好像只是为了敷衍着什么,轻描淡写地飞白一点儿,好像只是有一个意思就对了,这就越发激起了我每年对雪的热切地渴望。遥闻菜子河流域哪里在下雪,哪里的雪还留在山顶没有融化,我便驱车前往,像赶集似的追着雪花跑,万般留恋那冰清玉洁的世界,像去仰望一个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的仙子。接住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让其在手掌中缓缓融化,垒雪人,滚雪球,看万物顶着雪的厚棉被祥和地酣眠。银白的山野实在是一位睡美人,让人有些舍不得惊扰她,很多时候,踩在雪地上,脚步总是尽量放得柔缓,尽量降低皮鞋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粗暴的声响。

能够把自己的世界一点不留地全部展示出来,不藏匿自己的一丝一毫,就只有雪了。雪铺排在旷野,坦坦荡荡,它敞开着自己的胸怀,任风劲吹,寰宇之下,其心灵世界原本就是这般的纤尘不染。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往日忙碌的一切生命都在雪线下休养生息,世界如此宁静,天地间只有雪在借助风的翅膀飞翔。坐在厚厚的雪地上,拨开雪花,露出了一丛丛小草,雪线之下挤满了绿茵茵的生命,它们在雪的棉被下呼吸,歌唱,强旺地生长。

      雪为云气所凝,无形之水幻化成固态之雪。生命有形,而时间无形。生命与时间紧紧相连,不分彼此。时间永恒,但对于每一个个体生命而言,时间总有一定的限数,时间最可宝贵。但当我们遇见窘困的事情时,我们总会希望时间跑得快一些,全然忘记了它的珍贵。遇到热闹欢腾的事情时,往往沉迷于事件本身之中,也会忽略时间的存在,时间会一秒秒、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匆匆而逝。而雪以舒缓柔曼的姿态,从天空中驾云而来,超凡入圣,故意给我们拉慢了时间的长度,让时间变得更加意味深长,让我们在雪的宁静中倾听无形的时间那轻缓的心跳,倾听生命的力量向前运动的声音。

     我裹紧棉大衣,仰面躺在雪地上,伸展四肢,把自己融入风雪之中,听雪在天地间深邃地思索的声音,听雪内心深处的寂静发出的脆响。它在尽情地飞舞,一粒粒从暗紫的天空深处像花朵绵绵而下,庄严,肃穆,像无尽的絮语,像铺天盖地的关怀,像无边无际的问候与慰藉,落在我的身边,落在有着万千生命蓬勃的大森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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