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12月17日
◎嘎子
轰隆,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响声从冰墙里传过来,我听见达瓦很神经质地大叫一声:“快看,狐狸!”
我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把手里捏热了的拼图块扔到地上。好多碎片就这样胡乱地扔到地上,五颜六色的,像撒了一地的花瓣。
冰墙上的画面渐渐清晰了,我看见了那条橙红色的狐狸。看见它卧在雪窝里舔着肿痛的足爪,又紧紧伏在地上。周围的山体左右摇晃,漫天的灰雾挟着冰渣雪块铺在盖地卷了过来……
对面山上的响声仍然没有停止。
它跃出雪窝,在雪地上东躲西藏,想找个避身的地方,跑上一个雪堆又一个雪堆,直到累得哀伤地趴伏地上叫了几声。
它已经站在了高高的山桠口上,清晰地嗅到了山那边阳光的气息……
轰隆,轰隆隆——
刚刚翻上格里弄大雪山桠口上的阿洼部落的牧人们,都听见了这雷鸣般的声音。埋头寻路的牛全昂起头来,眼内汪着浸满面血丝的水,亮晶晶的。
“在快晴了。听听这声音,是凝固天空的冰板破裂了。”有人说。
“屁话。这是雪崩的声音,我在岗嘎拉山下牧牛时听见过这声音。啊嘿嘿,整座山的雪在摇晃中全崩塌下来,母猪龙就在雪雾中摇头摆尾,眨眨眼睛,沟沟壑壑全让冰雪填埋成平地了!”有人说。
“啧啧啧,不知谁得罪了山神,该他倒霉了。”
“让我看呀,是那个扔下部落逃跑的老瘸子吧。他罪大恶极,胆小怕事,山神是冲他发脾气吧。”
“别瞎说,帕迦有罪无罪,佛主的眼睛亮着呢!”索南卡拉着头老驮牛,赶上来说。
“你怎么老护着那个老瘸鬼?”
“不是我护着他。我总觉得,如果不是他,我们阿洼人可能大多冻死饿死在雪野上了吧。”
“哦哦哦,老瘸子竟然成了我们阿洼人的救命菩萨了!啊啊啊,我看呀,是他的那袋马尿水把你的木头脑袋灌成一团稀泥了吧!”
“唉唉唉,那个狗屎臭的老瘸子有九根肠子,他把我们部落扔到雪地上东奔西跑的,谁知道他打的是啥鬼主意呢!”
“也许是想把我们部落卖给山那边的玛萨人吧。你们听说过没有?老瘸子做买卖时,就拐过部落里的人卖到山那边做娃子,换好几块大洋呢!”
“该死的老瘸子,难怪山神会愤怒呢!”
索南卡跟在后面,越听越不顺耳,气青了脸,把拳头捏得卡卡响。他跳到他们前面,手一舞,说:“我看是臭狗屎糊住了你们的眼睛吧!你们才在人家背后说这些没长眼珠的话。”
那几个人看着气得脸色发青的索南卡,互相递了个眼色,没敢说什么了。只听见牛蹄子踩得松脆的雪地咕哧咕哧响,人与牛都在稀薄的空气中吭哧吭哧前行,口里鼻孔里喷一片灰白色的雾。
维巴听到那声响亮的轰隆时,没像其他人那样的惊慌和激动,沉默地看看天空,拉着牛在部落的前面踩道。牛驮着帐篷杆铁锅茶桶,一路上叮叮当当地响着。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头很强壮的公牦牛,背上摇摇晃晃地骑着残了腿的索琼,仰着好看的脸,松散的长发荒烟似的随风飘荡。
翻上山垭口时,维巴才轻轻松松舒了口气。他眯眼望着渐渐晴朗开来的天空,对后面的索琼说:“喂,下来歇歇,好不好?”
索琼默默地点点头。一路上,她都是这般沉默,和谁都不说话,腮上老是沾着湿润润的泪迹。维巴知道,洛尔丹死后,她心里苦涩,也不好多问。
“小心点,搀住我的肩膀。”
维巴把她抱下牛背,就坐在雪地上。索琼躺下来,很冷地笑了笑。
“我们等一会儿吧,索南卡赶上来了,叫他烧堆火熬点茶。”
维巴朝山下望去,稀稀落落的牛群吃力地朝上爬着,疲惫不堪的阿洼人揪着牛尾巴跟在牛背后,不时嘘起的口哨声也软软的,像无力抽打的鞭子。昨天的那场白毛风,使部落畜群损失很大,人们躲在一个大岩窝内才幸免于难。不过,他们终于熬过来了。牛不多,有太阳和牧场就会壮大起来的。羊只剩下几只小羔子,裹在妇人们的暖烘烘的皮怀内。不过,草青水暖的时候,羊羔子会长大会繁衍的。总有一天,强大的阿洼部落又会生活在新的牧场上。维巴想到这些,双眼就发亮,浑身的骨都有了力气。
索琼慢慢刨挖地上的雪,她多想刨出坚实的泥土,刨到一棵正在抽芽生长的小草。
这两天,她真像一艘牛皮筏子颠簸在水浪滔滔罩满黑云没有对岸的海上,昏沉沉晕乎乎的一天又一天就这么闯过来了。洛尔丹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如果不是她腹腔内悄悄生长的那棵嫩芽子,她真想跟着洛尔丹去了。是这棵嫩芽给了她许多的安慰与希望。她相信孩子生下后,会成长为洛尔丹那样的阿洼汉子。她在心里暗暗许下了愿,部落到了新的草场后,她要在觉仁波佛像前点亮九十九盏灯,磕九百九十九个等身长头。孩子长大些了,就带上他磕头磕到圣城拉萨去。
空中又一阵哗嚓嚓响,黑沉沉的天空破裂了,裸露出一片清明如水的湛蓝色。黑云让初升的太阳烤卷了边,缩成一团团羊毛状的东西朝远处飘去。渐渐的,四处积雪的山顶抹上了一层金黄,像是烧得很旺的火把。有无数冰屑碎片满空飞扬,银灿灿的,很像千千万万的鱼鳞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