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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生活

甘孜日报    2020年04月02日

   ◎土登晋美

   大巴载着一车的热气,一路蒸腾。我再也想不到有关家乡的词语,山川湖水,冰雪世界,安静的天象等等都变成了缥缈的电影情节,只有嘈杂的街市突然扑面而来。

   我的大学仿佛虚拟的城中之城,我们藏在里面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并且以此骄傲。这个人间和你的联系因你在大学的肚子里而变得有所不同:它微笑着欢迎你进来,告诉你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度过的,你不必担心任何事。当第一天躺在宿舍床上时,我感到整个天幕尝试着把我吞噬。我在记忆里捕捉着所有高考胜利的同学、朋友们温柔的笑容与眼神,这一刻,他们都变得如此狡黠。他们认为自己会永远这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下去吗?他们的笑容是在向我这样的失败者们昭告这条真理吗?我猛然出现的自卑感转化成了玩世不恭的心态,尽管我知道自己是如此玩世不恭,我还是使劲翻过身来,弄得床板嘎吱作响,出不过气,又翻过身来,制造出一阵巨响吵醒了下铺的舍友。

   “还让不让人睡了?烦不烦!”

   “闭嘴睡你的觉!”

   “……”

   后悔袭来,但我竟然同时感到了得意。第二天一早,我直爽地表达了歉意,无厘头地把手臂搭在了舍友的肩上,他虽然一脸惊讶,我还是厚着脸皮把他搂得更紧了。

   朝阳在我们身后升起来,我的心头柔软下来,目光扫过绿树的一根枝干,它正在努力给自己争取一个完美角度的日照,但好像没有如愿。远方的教学楼让我想起了故乡的白塔,我曾经在幻想中望见一个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白塔群,但行走在白塔群间的暮光里的人们,都只有模糊的轮廓、蓬头垢面的打扮,他们转白塔好像只是为了“转白塔”,从嘴里流淌而出的经咒也只是随顺着风声自在地飘荡着。我的心里安分下来,那熟悉的信任和觉知之力,在眼前景色的整体感中油然而生:“成绩于我为何?我干嘛要讨厌成绩好的人?以前关于勇气和开放感的经验就如此脆弱不堪吗?”我展开了收缩着的胸膛,同学们的笑容又恢复了耀人的光彩,连同大学里的晨光,赶走了城市中央的喧嚣和漫天的灰尘垃圾,迎来了一个暗暗笑着的我和高矮不一的室友们,我们慢慢走向同一条时间的河流。

   我突然想用自己的力量填满这蓝天的广袤空间,趁着这美丽的白塔还在我的眼前:在期望与失望消失殆尽,温暖的炉火围着胸腔之时,我被这个宇宙教导着如何“存在”。我曾经的行为不再有意义,只有传言中的大学时代缓缓踏来。

   然而到了第二个年头,生活在大学里就像藏在黑暗的雾霾里妄想等待百年后的云开雾散。

   随着我每天黯淡下去的脸色,我的眼里再容不下更多的事物。宿舍的门窗被我强制紧闭着,因为我感觉一打开它们,遥远的火山灰都会飘落进来。我知道在如此的大学里,对一般能力的学生而言,不论你多么激进地储备“出人头地”的能量,与一流高校生的整体发展相比还是难以“跨越阶层”。我的大学和我的同学将来在社会里属于话题圈的边缘,除非我们自己隔离外界建立起来一个个温馨的花园社会,孤芳自赏,然后把知足常乐,平淡是福一类的慰藉之辞挂在嘴边,否则心里面穷凶极恶的欲望是不会放过一个个难以安分的青年们的。

   老师大笔一挥,课堂结束,我们的思考也停滞了。直到上演考试的大戏,学子各展应试本领。

   宿舍外面可以看到一些花花草草,临近傍晚的时候我会到阳台抽一支烟,等待女友的电话。我们牵着手走过图书馆和食堂,在球场上看着脏兮兮的地面扬起污黑的尘土,校园广播的歌显得有些多余,只有路灯的光安静又柔和。也有其他的情侣们骄傲地走过,他们的点点滴滴遵守着所有青年情侣的准则,甚至难以跳脱很多无聊的把戏,但在我们的时代,一切都完美的进行着,无伤大雅。我身旁的女朋友,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基本拿捏到她的性格和其它所有的面向:从内至外,她是如此得平凡,就像构成社会基数的那一群符合传统社会期望的年轻人,表面上充满活力,而真正坐下来反思生活一分钟都嫌多的这群人。浓厚的粉底抹在凹凸不平的脸上,上次省钱购买的口红颜色也一点不适合她,总之从头至尾,她的美都并不源于自信,因此她只是我的女朋友而已。而许多男孩子懂不懂得如何欣赏女生也是一个问题。只要听说这样的打扮是流行趋势,某某明星网红是同款,还有照片上具有欺骗性的修饰看着不差,许多没头没脑的男生也就对女生的美色趋之若鹜了。女生对男性的审美也又类似的误读,又瘦又高的男生总是站在食物链的顶端,稍胖稍黑的男生总是末端的被捕食者,因为男性偶像的标准导向总是充满了“仙”气——细皮嫩肉,红唇阴柔, 身材瘦削,他们的姿色总是被少女们的眼神俘获了一次又一次,这时候她们都变成了饥渴的饿狼,遇到柔弱的猎物,她们倾尽疯狂撕咬的力量。我看到的是一个充满倾向性的现状,还是有人说,你可以改变认知世界的角度和方法,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问题……当然这些现状不是真实的,都是互相影响的整体结果。看着眼前的女友,我知道不出三个月我们就会分手,因为我是这样的,她是那样的。肢体接触的惊喜和甜蜜的语气语调有一天会失去它的吸引力,就如眼前的人工湖旁的人流日渐稀少,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它的辽阔和它周边的垂柳密植。我拉着她的手离开了夜晚的公园,并告诉她晚安。我明白放开她的手,也就放开了所有女孩的手。当然,明天牵手的时候也是这样。

   书桌上很凌乱,但我最多看不下去的时候理一理眼前。宿舍的公共区域也布满灰尘杂屑,还有看不见的犄角旮旯里藏着大大小小不那么令人讨厌的垃圾、纸屑。这么长久的日子以来,我们路过的时候都不会打扫,就算看见了也觉得没什么。我脑里经常划过大扫除的想法,但到后来,我发现面对糟糕的房间时已经产生了轻微的无力感和逃避的倾向。就像不敢直面亟待解决的问题,不再有勇气去触碰陌生的东西,而只是内心安慰自己没什么大碍。自欺的感受袭来。于是我几乎砸坏了我的手机,一件一件地开始抚摸我书桌上的杂物,它们是用过的纸巾、写过几页的作废的薄笔记本、活页散掉的教材、高高低低的复习资料、夹子、尺子、指甲刀、纸盒、水杯……还有一层细小的灰尘和颗粒状的黑点。我几乎像一个慈母般亲近它们,我决定安顿好我失落的孩子们。我动作迟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的手指,无力的手臂,不协调的肢体也缓缓地协调起来,我不允许加快进度,每一件物品的整理都有自己独有的节奏。最后我看着大部头的书卷在书架上直立而起,像安稳的国王和英武的大臣。接着我趴在地上,在有限的范围内找寻并拾起垃圾,我在这细致的工作里几乎培养了洞察力,轻手轻脚的幅度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庄严感,我成了敬业而自足的拾荒者。纸团、零食袋子、饮料瓶……一切结束以后,我当作无事发生,没有通知舍友,他们也没有发现宿舍的变化,或者是发现变干净了也懒得询问。

   我在这番整理之后恢复了一些人类特有的情感。我于是深情地看着老旧的宿舍,突然一个疑问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我在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我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但我知道我不会像我的舍友一样,就算看着不像,但内心深处掩藏的地方相似都还是不行:躺床上玩儿手机,有课去上课,没课去喝酒;到点吃饭,该复习应付复习,该考试应付考试。毕业找工作,偶尔有点冲动和上进的想法,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选择的余地;情绪老是起起落落,活完一辈子也不知道活了个什么。最后智力退化,不想思考的时候终于可以拉着其他没有饿死的老人的手一起说:“我们都一样,我们的人生意义已经达成了。”

   家乡寺庙金顶上的那颗勇敢的心似乎没有抛弃我,我又信心充足,不再把这稀松平常的生活当真,同时,又把它们当作我的全部。

   我走出了这个大学,不再回来。没有留恋,也没有厌恶。

   同时,我认为自己做的不算对也不算错,虽然我的亲戚朋友们指着我的后背议论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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