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0年05月08日
◎程龙
在二十八年的探险生涯中。弗雷斯特采集了三万多种植物标本。他尤其喜欢杜鹃花属和报春花属的植物。他总共发现了三百多种杜鹃花,这个数字占到中国杜鹃花种类的一半。他也由此成为世界上采集杜鹃花标本和发现杜鹃花物种数量最多的人,被英国植物学界称为“杜鹃花之王”。
在中国西南采集植物的探险活动就如同西方列强争夺亚洲殖民地的战争。继英法之后,新兴的美国也卷入其中并后来居上。到中国西南为美国采集植物的是一个名叫洛克的奥地利青年。一九一九年他受美国农业部的委托到亚洲搜集经济植物标本,这一去就是整整三十年。洛克的工作地点仍然是以云南西部为中心的川、藏、滇交界处。他的遭遇鼹弗叠斯特很相似,在这里他经历了中日战争,多次在日军飞机的轰炸中死里逃生。有几次不得不逃往越南暂时躲避。一九四九年,即将到来的红色政权让洛克意识到自己的使命行将终结。他匆匆带上各种标本、种子和书籍从云南飞往印度。今天,在美国华盛顿史密森学会自然史博物馆里,有八万枚来自中国的杜鹃花种子和一千六百种鸟类标本在向人们展示着洛克的成果。
介绍弗雷斯特和洛克的生平显然不是《纸之路》一书的重点。在已经出版的很多著述里都不缺少关于他们的精彩故事。莫格勒独辟蹊径,他注意到了学术界从未留心的一个细节,正是这个细微之处让他把弗雷斯特和洛克二人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并得出让人大跌眼镜的结论。
莫格勒在爱丁堡皇家植物园惊奇地发现,弗雷斯特当年留下的档案中保存着很多用中文书写的标本名签。莫格勒进一步查明,这些中文标签出自一个名叫赵成章的人,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是一位纳西族。这个发现让莫格勒立刻开始关注洛克。这位奥地利裔美国人除了将数以万计的种子和标本带回华盛顿外。还留下了两部耐人寻昧的作品。一是《中国西南的古代纳西王国》,一是《纳西语英语百科辞典,。“纳西族”,这个同时出现在弗雷斯特和洛故事中的关键词占据了莫格勒的脑海。“纳西人在西方人的云南植物探险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个问题将《纸之路》的研究推向了更深的层次。
一九0四年,弗雷斯特刚抵达云南时便雇用了以赵成章为首的纳西人担任他的向导、翻译和助手。这个团队的人数接近三十人,大多经验丰富、知识渊博并敢于冒险。在与弗雷斯特的接触中,他们也学到了很多植物学和地理学知识,以致弗看斯特在最后的几次考察中完全放手,让他的纳西团队承担各种主要工作。一九二0年,洛克开始植物探险工作时也同样向纳西人寻求帮助。有趣的是,他所雇用的十二名纳西青年正是弗雷斯特团队的后代。他们与洛克一起工作了整整三十年。长时间的朝夕相处甚至使洛克的注意力从杜鹃花转移到这群人身上。他的学术兴趣也从植物学转向民族人类学。他把采集植物的工作全部交给了纳西人,自己除了担任技术指导外,更像是一个人类学家,默默地观察和记录着这个群体。在洛克眼中,这群纳西人是向导。是翻译,是植物采集者,也是各项成果的合作者。当洛克匆忙逃离云南时,他的纳西族伙伴们冒着生命危险为他整理行囊,送他登上飞机,他们与洛克更是感情深厚的知己。
莫格勒的发现还不仅于此,他更进一步断定:二十世纪上半叶,西方植物探险家对滇西地区的感知和描述受到了纳西人自然和文化视野的强烈影响。这些植物探险家送回西方世界的考察报告看似客观地反映了川、藏、滇交界地区的植物状况,但实际上,其中的内容正是纳西人对自己居住环境的认识和表达。
西方植物探险家进行考察的区域大多由担任向导的纳西人来决定。纳西人的东巴文献中记载:人死了以后要沿着一条通向西北的路去寻找祖先,这条路将人们带上高山、送到神境。纳西人正是怀着对神境的憧憬,一次又一次不断沿着这条西北道路向青藏高原上攀登,他们将沿途采集的标本和种子带回,这些标本和种子让西方植物学家得出了结论:这里就是杜鹃花生长的中心。且不去评价这个结论正确与否,但它的“纳西族”印记是显而易见的。
滇西是一个汉、藏以及其他少数民族等多种文化的交汇地,近代以来这里也受到了来自西方文化的影响。《纸之路》所关注的正是在这几种文化中跨越穿梭的人。西方人有自己的自然和文化视角,但这种视角很快受到了合作者的影响。纳西人与西方人一起行走、一起工作,表面上看。他们在执行西方人的命令。但不可否认,他们头脑中也有另外一套自然和文化视角,他们把所行所见、所采集的标本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组织起来,他们也把这些视角和思维通过纸上的记录传人西方。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西方植物探险家带回欧洲和美国的,是被纳西人文化视野过滤之后的自然与科学。
莫格勒的结论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但理解起来并不难,难懂的是这本书的题目。莫格勒在这里做了一个暗喻,他把大自然比作一本书,植物学家的工作是要把这本书的信息转录在纸上。植物学家首先要去调查自然,四处行走便是在阅读大自然这本书。然后再通过纸上的书写,把阅读来的信息复制、再现、改编和重组。《纸之路》所考察的,正是身体的行走和笔的书写之间的关系。
莫格勒的研究生动地说明,植物园和博物馆、图书馆并不矛盾。植物标本上的名签正有如图书馆中的目录,诉说着植物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植物园中的奇葩则有如博物馆中来自世界各地的珍玩;植物园与城堡、教堂一样,从中可以读出帝国的历史。如果有机会再去英伦,我倒是想拿出点儿时间,到几个植物园去转一转,也感受一下万里之外的杜鹃花香。(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