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秀云

  午睡醒来，帘外阳光白亮，一屋子都是明媚的暖，人懒在床上，在洋洋的暖意里，听窗外鸟声啁啾。谢灵运有诗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鸟声，果然是应时而变的，呖呖溜溜，有金属的细，又有水的柔软，这样的群鸟乱啼，即便足不出户，也知道桃红了柳绿了，知道春天势不可挡地来了。

  每年这时节，我都喜欢在河畔流连。单位离运粮河公园很近，那里水不太清亮，花木却颇为繁茂，春天一到，粉的李花红的桃花，还有或紫或白的紫荆，都开得难管难收，被青草黄柳衬着，那份鲜妍明媚，牵绊得人挪不动脚步。袅袅晴丝里，微风拂拂而过，满树花儿温软轻摇，花前立久，就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美来得太突然，梦幻一般。

  一冬日日经过，这些树都是灰的，光秃秃没一点看相，转眼间却这样繁花朵朵。尤其是紫荆，往日枝条不仅灰枯，还缀了许多暗褐的荚果，整个冬天破絮般萧索残败，似只能编筐打篓的荆条。可春天来了，几天的暖阳一照，花就满了，碎碎的密密的，淡紫的如锦，乳白的若云，把枝条遮得严严实实，施了魔法一般让你几欲拭目。锅灶旁边烧火的灰姑娘，正灰头土脸破衣烂衫，忽然间蹬上水晶鞋，华衣美服光彩照人，她给姐姐、继母以及众人的，就是这样的惊愕，这样的不真实。

  三月的美，就有这样的速度和反差，绚烂突如其来。

  一千多年前的江南，临安盛大的花事里，也走着一个爱花的女子。山水间杨柳招杜鹃摇，桃李芳菲，她一路走一路看，心底亦烂漫如春。脚下是钱镠王专门为她铺设的山路，崖边还给她加设了栏杆。钱镠王的生命里，横溪小村这个姓戴的女子，他贫贱时结发的贤美妻子，重若泰山。从临安到横溪，这条省亲路，王希望她走得安稳。不奢华不骄纵的戴妃，爱她的家乡和亲人，也爱这一路似突如其来的锦簇花团，可以想像，在这条充满鲜花的山路上，这条通向亲人的山路上，她的心情该有多么明丽。

  这年春日，戴妃又去省亲，料理完政事的钱镠王走出宫门，忽见西湖沿岸已柳绿花红，蜜蜂飞蝴蝶舞，操劳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这样的好时光，该与夫人携手赏游的！夫人已离开多日，怎么还不回来呢？思念如花发，按忍不住，他疾速回宫，要与她写信，要催她快回，而笔端迟迟疑疑，最后落在纸上的，却只是九个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陌上春日好，那些花草多美，你慢慢看吧，不用那么急着回来，不用担心我想你。你若开心，你若安好，我这里便是繁花满天……

  驿卒快马把这九个字送到王妃手中，王妃瞬间泪满香腮，当即收拾行囊，赶回临安。想想，被感动的，又何止戴妃一人？这个不识几个字的男人，曾以贩盐为生，乱世里靠剑戟弓弩金戈铁马，打下一座江山，做了统领十三州的吴越国主，他是武夫，不会犯酸不会矫情，他的爱是朴实的，他的牵挂是连着心扯着肺的，不知如何表述的那些深情，都隐含在貌不惊人的这九个字里，嚼一下，是绝世的缠绵，是彻骨的温馨。自此，“陌上花开缓缓归”，就成了一个典故，成了人人传唱的爱情故事，宋人的笔记，清人的小说，争相记载。这九个字的影响，如清代学者 王士祯所言，是“艳称千古”的，甚至盖过了他疏浚湖泊的功绩，盖过发展农桑的功绩，盖过了他对苍生社稷的贡献。

  若干年后，苏轼一脚踏进临安的土地，就从无处不在的民间歌谣里感受到钱镠的深情，此时吴越国早已堙灭，江山犹似昔人非，人生的王权富贵，如草尖朝露瓦上清霜，转瞬无踪，而那场如百花齐放的旖旎情事，却烙在人们的心坎上，代代相传，世世吟咏。同是英雄的东坡感慨万端，写下了三首著名的《陌上花》，其中那句“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教缓缓妾还家”，至今令人叹息不已。

  说到底，这世间，惟情最是利器，能突破铜墙铁壁，能穿越时光地域，能俘虏任何一颗坚硬的心，让它瞬间温柔，如陌上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