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0年05月29日
◎张淑清
马来到我家的时候,父亲呷一口酒,就着窗外一片瑰丽的晚霞,郑重其事的宣布:“马是咱家的一口人,以后好好待它。”一家人围着马仔细端详着,伸出手触摸它的毛发。
马有着枣红色的外套,目光温驯的盯着我们,在陌生的环境中,稍稍有些不适应。父亲撮来一瓢苞米粒,倒进槽子内,马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一眼。低下头将舌头一卷,米粒少了一点。马吃完仰起脖朝天空嘶鸣了一声,两声。再用马蹄踏踏地面,安静下来。
马认命了,它身体里有着和人一样的本质,在不同的环境中驯服,墨守成规,被一把鞭子操纵。马不得不任人宰割,很多年里我都在研究一个问题,马在土地上做了一辈子的奴仆,人怎么还要将它变作碗中的羹?记不清是哪位贤者说,马没有泪水。我一直在观察马是否哭过?
父亲是不肯教训马的,他手中的鞭子常常是扬得高,落在马背上就是雨点。马不愿让我发现它的悲伤,我看不到马流泪。
马在春天出发进入土地,身上扛着一柄犁铧,翻起一层层黄褐色的泥浪,马的汗味与大地一样,成了我熟悉的气息,有一次我在山中玩耍迷了路。父亲解开马的缰绳,交由马来寻找我的踪迹,说也奇怪,马恢恢叫了几声,找到了我,实在走不动了,父亲抱我坐在马背上,马带着我们回家。
马睡觉的姿势与人不同,人是卧在炕上,马往往是站着。书上记载野马是家马的祖先,当初生活在森林或者大草原,随时会遭受猛兽的袭击,马唯有提高警惕,站着睡觉,以防有突如其来的变故。
我给马梳理毛发,和马说着蓝天白云,村庄里的风经过我们时,马低下头贴着我的脸,那一刻马走进我的心底,成为一条沉默的河流。
世界上多了一匹马做我的亲人。我觉得马是我前世走散的兄长,在今生团聚。马伫立在一棵柳树旁思考着什么?马的一生逃不出宿命,马已经七八岁的年龄,牙齿老化,父亲要煮熟豆子和米粒喂它,亮闪闪的铡刀把无数个日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马的唇齿间,马默默咀嚼着一生的悲欢离合。
马像极了父亲,父亲是马,马的精神在父亲生命里蓬勃向上,父亲和马耕耘着一年四季的村庄,托起一个家的脊梁,一个院落有了马的存在,岁月丰盈起来。马架着车从田地拉回肥硕或瘦弱的谷物,马不对世间的变迁做任何表态。
我的童年是在马背上走过来的,我眼睁睁看着枣红马,像一棵枯木老去。读中学那年秋天,我骑自行车回到村庄,远远就听到有人喊,大张家的马不行了,我心咯噔一下,车子扔在门口,旋风般刮进院子,很多人围着泊在地上的枣红马,议论纷纷,父亲来回踱着步,额头汗津津的,嘴里重复一句话:不会的,马好好的不会死,马怎么可以死呢?
我扑过来搂紧马头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陪伴了我们六年的老马,像一棵树深深扎根在我的灵魂,这种感情没有养马的人很难知道。屠夫耿老六握着明晃晃的刀子一个劲劝父亲,趁着马尚有一口气息,杀了卖肉,村里人在等着呢。父亲死死抱着马,不许谁靠近它。
枣红马最终是依在父亲的怀里走了。走得很安详,平静。在马离开尘世的一霎那,我大放悲声。我是被人强行拽走的,那晚,马成了村庄饭桌上的美味,我拒绝吃马肉。多年以后我依旧保留不吃马肉的习惯,马是我们的亲人,我做不了叶公好龙的角色。
土地越来越少,在城市包围村庄的当下,马失去了活下去的市场,机械代替了马的工作,走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没有了马的影子,只有父亲一样的马,留守村庄,我时常在灯红酒绿的城市,用文字悼念马,让马在文学的草原撒马奔腾,对于马的追忆,或许有一天我也成了一匹马,以马的姿态行走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