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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甘孜日报    2020年06月19日

   ◎格绒追美

   儿子正骑着马匆匆走下山去。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那样忙乱。村里的阿登钻进儿子的帐篷里,她便很不放心地从天窗孔往里瞧。阿登升上火,把那口大锅炖到灶上,添上水,又从皮袋子里掏出干园根,倒进锅里。看来,她是要喂牲畜呢。这下她放心了。可是,又有几头牲口可喂呢?她知道央(福气)己经流走了。天黑了,我也要回家了,她想。她随风而起,转眼间就到了村庄里。她从窗口飞了进去,坐到灶旁,人们却视而不见。没有人与她招呼。人人都沉郁着面孔。这使她很不高兴。她干脆坐到男人的怀里。男人也亳无感觉。这使她很生气。于是她在人群中钻来穿去。也没有人看出她。她终于有些泄气。有人给男人碗里盛上热茶,待男人要去端碗,她想要去烦他,把碗掀翻,那知全身没有一点力气,碗象大山一样沉重,岿然不动。男人的手伸过来时,她来不及躲闪,那手掌仿佛有千钧之力,使他气喘如牛,几乎窒息。她终于从指缝里溜了出去。她狠狠发了一通脾气。却见所有的人都有不动声色。这些人到底怎么了?她飘到经堂里去。僧人们正做着法事,在这里,她感受到安宁,魂儿没有那么烦躁,象被人抚慰般情意绵绵,象温暖的阳光照耀似的安恬宁静。于是,她沉沉睡去了。

   ……格列从梦中走了出来。他看见奶奶与姑姑又是跳舞又是唱歌。许多干部来到村里开展教育活动。母亲的脾气依然象干燥的柴禾,令他们害怕。母亲拿一根木棒追着打,说靳吾、朗够(两个犏牛的名字)失踪三天了,说了几次,还没有人去找,都超家儿女没一个有出息。于是他们分头去寻找。奶奶是坚决反对贩卖牲畜的,她认为牲口是宝贝,况且家运开始昌隆,一旦卖掉牲口,家的福祉运势就会衰落。父亲却不想经营牧场了。格列也一样。他再也不想常年呆在山上了。父亲终于背着奶奶偷偷卖掉牲畜,下山回家了。奶奶是个倔犟的人。到她去世,依然不肯原谅父亲。于是,母亲一生背上了罪孽的包袱。

   当嘎玛活佛又是念经又是呼哈不止吹“颇瓦”之气时,奶奶一激凌醒悟过来。她看见岔路丛生的道路。当活佛的呼气向自己强劲地拂来时,她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向一条看见黄金般光芒的地方飘然飞去。她想半路停下,又一股更大的气流从后面拂荡而来。前面的光芒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敞亮。她就要被吸入其中了。那里会有一个温暖的乐土吗?

   这时,一丝思维清晰显现:我是死了呢。那一直缠绕自己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悲伤的情怀浮上心头。可是,时光仓促。光芒象河流一样泻到头上、心上,将她罩住了……

   无序、混乱,茫然、忧郁。命运似乎陷入了无明的境地。连梦都显得荒诞迷漓。昂翁带来了园根。他怎么像住在我心里似的,能猜出我的心思呢?现在,儿子看着电视,我在厨房里煮晒干了的园根叶子。我心想那梦是预兆这件事罢。在生命的过程中,我发现梦与现实有着无法切割的联系。是啊,梦本来也是长在生命树上的幻想之果。——然而,当我回到屋里时,发现他带来的是青嫩的园根苗呢。他说,我带来了圆根种子,你们可以种啊。还说他要到远方去学习。我便想:那只能种在房角啊,得辟出一块小田地来。我又变得焦燥不安。神山出现在迷雾中。而我们滞留在村庄外。神山上的湖泊、那柏树下石板上足迹、手印圣迹,以及那汪圣泉水都清晰地映在我的心镜上。村庄里的人们把我们阻挡在那儿,他们说神山是村庄的,谁要朝拜都要经过他们同意,要给一定的费用才行。我们也固执,双方僵持在那儿。这天地什么时候变了?去神山都要留下买路钱。又想:神山名扬山外了,村庄又穷,终于发现了神山这个生财之道,岂能不用?其实,不经过这倚山而建的土坯房,绕道从东南方向走,也能到达神山。可是那条路多年没有人走,能找到吗?这时,一批牵马的人从神山上下来,在山道上卷起缕缕尘雾,马铃声“呛呛”撒响一路。云雾裹着的神山,一片迷潆混沌。天却渐渐黑了下来。我心理空凉而寂静。我什么时候才能亲近这久违的神山呢?这神山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是与前世有某种关连?或者,前一世在神山上修行过?我终于相信:那神山在现实中是真实存在的。有一位此生未能认证坐床的活佛曾对我说:每当下雪的日子,我总是梦见一座破庙。我说:那是你的庙吧?可能是吧,每次都是这样,已经许多年了,他叹息道。在人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终生寻觅的梦吧,有时能找到,也可能此生难觅,把遗憾带到无尽的轮回中……

   我从梦中悠然醒来。梦又消隐于灿烂的阳光下,仿佛它不曾存在过……

   我总觉得祖母和父亲没有离去。他们在我周围,在我心中,在我梦中。时常的恍惚中,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让我混淆模糊了这个尘世世间。天朗地明,我的魂自由徜徉在阴阳两个世界中。

   近来,我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有趣而令人玩味:我抱着儿子在跑,我好像有些岁数了。儿子在我怀里一颠一摇的。我急匆匆仿佛要到什么地方。在抱着儿子的急切跑动中,突然间,我的心灵被打开一般,我觉悟到:我去世后要转世回儿子家,而儿子老去后,他也要转生回我家中,生生死死,我们父子俩有这样一个因缘和约定呢。还有一次,似乎在一个土坡上,坡底是青杠林,我撑着一条长杆,从坡上勇敢地跃过青杠林时,不幸落在了青杠林的枝芽间。在那一壮举中,我又一次被人点醒般明白到:我是一位岭巴提(意为岭国大将)呢。那么,现在的我就是格萨尔王一员大将的转世啊。想着,心理乐陶陶的,不无得意之情。梦,这绮丽的幻美之光,使我实现了怎样的“理想”啊!

   由此,我想到大到一个国家,中到一个民族,小到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时空。那是自由的,开放的,独特的。没有高下之分,没有文明野蛮的分野。正因为它们共生共荣,使人类的精神花园无比繁茂绚丽。

   在这条道路上走久了,人就变得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像踩着钢丝绳,那怕一点轻易的闪失,你都会跌入窟窿,或陷入深渊。常常感到自己变成了可笑的戏子,不断变幻面孔,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完全是另一个自己。然而,也有虚荣的时候呀。你也觉得自己不可一世,一幅张狂的面容,身边围着比自己地位低微的人。

   蓝色的天幕下,青稞已经像火焰般成熟了。在收割的当儿,一场火从天雷的尾巴上落下,掳去了那丰腴田地的果实,连许多的鸟类、兔子都难以逃生,活活烧死在熊熊火焰的绸缎里,散发出烤焦的臭味,弥漫于天地。一个季节,整整一年,农人的粮仓空了,农人的心也荒原般空阔。于是,神的粮食也断了。鬼哭狼嚎。这阴阳世界乱了套,苍黑的鬼四处横行。常常在深夜听见凄厉的叫声,以及它们匆忙的奔跑声。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它们如果从天窗跳下,那会跌得粉身碎骨,好半天才能从碎屑残物中复原自己的形象。最好的出入口是窗子。可是,窗子都镶了锃亮的玻璃,透明却坚硬,鬼们不曾遇到过这样的难题。不管怎样呲牙咧嘴,用凌利的牙齿和爪子又咬又撬,都始终难以破窗而入。于是,鬼们就去狠狠地蹂躏守门的狗,发泄心头愤恨之情。好在有一个古老的预言说狗和猫是半个格西呢,它们的咒语也还管用。无奈之下,鬼们只得灰溜熘地逃走,只有进入梦中去吮吸人类的血。梦醒天亮了,它们又得匆忙遁去。人们晃动一下脸,就摆脱了它们的桎梏。

昨晚,我分明看见父亲又回来了。父亲为我做了面块,看着都美滋滋十分受用。父亲还炒了一盆的麦子花。父亲说,这是为你做的,你要上路远行啊。是嘛,你怎么知道?父亲还带着黄军帽,脸色还是那样苍黄,透出病恹恹的气息。河岸的神山依然高峻挺拔;定曲河的声音绵长悠远,它是大地的血液。那么,大地的心脏又在那儿呢?婆婆很焦急,她说她得马上回去。眼里柔光盈盈,情意长流。我丝毫感觉不到她远行两年了。后来,我从婆婆的神情中看到了久违的痛苦,我才恍然醒悟。灶边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我又陷入到混乱中。不久,又与罗布探讨出书的事情,一会儿又到拉初家帮忙(那里刚死了人),一会儿又到崩土寺,拜过了菩萨,这时,却听到惊人的消息:拉则原来不是活佛呢!那当活佛多年了,原都是假的啊。

   无常像风一样,世上的画面变幻匆匆。我搬完家,生活的另一个全新面貌又要显露出来啊。我长叹一声,便从那幽暗的世界中走了出来。窗外,还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

   一场新雨把山林梳冼过了,清新,明亮,泛着薄薄的云雾,空濛而恬淡。湿淋淋鸟儿的啼鸣中也活泛着湿气。村庄安恬,象笼着一层青纱的少女。燥乱的心儿也嘹亮满盈柔情呢。几天前,太阳高照,大地象灶口似的,发出轰轰的声响,整个世界火辣而焦渴。这场雨,使天地勃然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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