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殖民主义
南非的伤痛,即是曼德拉的伤痛,殖民主义是其源头。库切在小说《耻》中严肃探讨了殖民主义。什么是殖民主义?殖民主义的实质是什么?如何对待殖民主义?如何重建人类社会?库切深刻思考南非及人类的过去与未来。库切的问题,也正是曼德拉的问题。
笔者之见,殖民主义,仅文明意义的“越界”是难以概括的。越界仅是殖民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
探寻殖民主义,需回到欧洲文明的源头。首先,要了解欧洲的地理环境。地理具有长期的力量,可以影响人类事务。欧洲大陆的地理特征为:轮廓破碎;大陆东宽西窄;多半岛、岛屿和内海、边缘海;大部分地区地处北温带,气候温和湿润,森林茂盛。欧洲森林覆盖率总体为30% ,有关资料介绍,欧洲各国的森林覆盖率普遍很高,一般国家都达到40%以上。欧洲大陆多海洋、多森林的地理环境,决定了欧洲人早期的生活方式是渔猎与狩猎。4万年前出现的以狩猎为生的克鲁马侬人,在猎光了所有大野兽后,他们从非洲向欧洲和亚洲转移。欧洲多森林适宜狩猎的地理特征,让克鲁马侬人的狩猎特长得以发扬。欧洲人主要从狩猎聚居民族繁衍而来,已由科学界从欧洲人的基因调查得到结论。狩猎在欧洲成为文化传统。据记载,早在罗马统治英格兰时期,狩猎就成了当时王室所特有的休闲方式。对于一个18世纪的英国贵族来说,身穿猩红的猎装,头戴黑毡帽,骑着骏马,猎犬引路,策马扬鞭,追逐猎物,是一种地位的象征和财富的证明。因此,以农耕、狩猎、采摘、渔猎四种人类直接从大地获取生存资源的方式来划分文明的种类,那么,欧洲文明应属狩猎文明。
文明决定人的思维方式及生活方式。狩猎的特质是,进攻与杀戮。自然,在狩猎文明环境下生活的欧洲人,以非此即彼的直线为思维方式;以进攻为生存方式。此生活方式,自然产生“占领、奴役和剥削弱小国家、民族和落后地区,将其变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行为。诞生于欧洲的殖民主义,是狩猎文明发展的极端结果。这是16——18世纪,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像猎人一样在非洲的土地、美洲的土地、亚洲的土地上抢劫、掠夺、屠杀的根本原因。
殖民主义的诞生,根本在于文明,与经济没有本质关联。虽然,殖民主义与欧洲的资本主义有着联系,但,并非发达的经济催生了殖民主义。
可以以中国为例作正面说明。1750年,即清朝乾隆十五年,中国GDP占世界总量的32%,几乎是世界的1/3。当时的中国,可算世界超级大国。然而,中国并没有对周边或边远国家发动殖民。而且,在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殖民主义。以农耕为主体的中国,在五千年历史中,形成了和的文化。
中国具有适宜农业耕作的地理环境。农业生产,需要灌溉,需要邻里之间互帮互助,自然,“和为贵”成为中国文化的核心。故而,农业文明下的中国,尽管汉、唐、宋、明、清时期都可谓世界超级大国,但从未对周边或边远国家发动过殖民活动。
归根结底,殖民主义是文明的产物。是欧洲狩猎文明的结果。狩猎文明的特质,让欧洲国家,从罗马到美国,沿袭了丛林法则,即圈占领地、弱肉强食,同时,沿袭了非敌即友的思维模式。至今,美国仍以狩猎文明模式处理国际事务。殖民主义的进一步发展,即为帝国主义及人类中心主义。
归根结底,殖民主义并非人性的根本。若从人性根本出发,殖民主义、帝国主义、人类中心主义,都可被超越。经过漫长革命岁月的洗礼后,曼德拉如此坚信。
三 反殖民主义
与殖民相伴随的是,反殖民。
不得不提到,圣雄甘地、美国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这两位成功反抗殖民主义、种族主义,改变人类文明格局的人物。他们也是曼德拉的精神导师。
机缘巧合的是,圣雄甘地的非暴力运动肇始于南非。19世纪,印度与南非,同为英国殖民地。相同的殖民经历,不同的文化背景,促成了甘地的非暴力运动。
在印度主张万物平等的佛教文明下成长的甘地,心中有着慈悲与爱的种子。15岁时,甘地偷了哥哥手镯上的一小块金子,良心受到谴责。由于不敢当面认错,他写了一封悔过信交给父亲。甘地原以为会受到重罚,没想到病榻上的父亲读后泪流满面,竟原谅了他。甘地感动得哭了。这是甘地人生中第一堂“非暴力”课。他认为,父亲信任与慈爱的力量远远胜过责骂和棒打。后来他在自传中写道“这些爱的眼泪洗涤了我的心灵,抹拭了我的罪污。只有亲自经历这种爱的人,才能认识它的价值……”。第一次“非暴力”体验,让甘地体会到了爱所蕴含的洗涤罪恶的巨大能量。这次体验,成为甘地“非暴力”运动理念的基点。
1893年,甘地以律师身份前往南非谋生。在南非,甘地品尝到了种族歧视的滋味。种族歧视是殖民主义的重要内容。在印度,甘地因家族高贵的出身,对种族歧视没有感受。而当甘地为了生活来到南非时,他看见:印度在南非的“契约工人”在矿上或农场工作5年后,要么得到一份船费回印度,要么可以作为“自由”印度人留下来,在南非的英国人或布尔人领地只能处于半奴隶状况。在南非所有的印度人都被称做“苦力”或“沙弥”。乘坐火车时,因印度人身份,甘地只能坐三等车厢,尽管他购买了头等车厢车票。当对不公平表示抗议时,甘地迎来的是列车员、警察的拳头。对于种族歧视,曾在中国上海滩树立过的“华人与狗不能入”的牌子是最好的说明。
尽管,亲身体会了拳头的滋味,然而,甘地心中并没有涌出仇恨。不过,曾留学英国学习法律,接受了现代教育的甘地,对身体遭受的痛苦无法仅以佛教教义中“臭皮囊”一词轻易打发掉。甘地直面肉体的痛苦。他决定,“我现在所遭受的痛苦还是表面上的,只不过是种族歧视的一种沉重的病症罢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应当设法把这病根除,哪怕因此要遭受一些痛苦。”甘地要做的,不是复仇,而是治病。这让他的革命不以传统暴力手段进行,这也让甘地显得与众不同。甘地一生中曾16次绝食,18次进监狱,5次遇刺。在殖民主义盛行,充满暴力的世界里,甘地仅以血肉之躯、仅以对人性的信任,以彻底的柔弱对抗压迫,这样的革命,自诞生之日起,就让人赞叹。
促使甘地非暴力运动除从小生长的环境外,还有一个因素是欧洲文化的迷惑性。“我们是为了 保持大英帝国宪法的完整而斗争的,为的是某一天实践能尽可能地靠近理论……消极抵抗……现在是不适用的,它的使用仅限于一个社会普遍含冤受屈,并感觉到它的自尊和良心受到伤害时。……我们的冤情……可能每天都在朝这一地步迈进……在那之前,只有普遍的补救措施,如请愿等,是目前可以使用的。”作为被殖民者,甘地看到大英帝国文化中的一个矛盾现象:“自由、平等、博爱”写在大英帝国的宪法里,而且大英帝国在统治印度期间,改变了印度的落后面貌,兴建铁路、公路,成立电报服务,改进公共卫生等,这些都是依靠印度本身的力量难以做到的。然而,大英帝国一面带给印度人“福祉”和美好期望,一面也带给印度人歧视和压迫。这种矛盾,深深地迷惑了甘地。甘地不知道,这是欧洲狩猎文明的属性造就了这样的二律背反。不过,天真如处子的甘地在矛盾中看到前进的方向,他相信大英帝国终能兑现“自由、平等、博爱”的诺言。目前的状况,仅是因为理论与实践的脱节。因此,要做的,不是用暴力推翻“自由、平等、博爱”,而是让“实践尽可能地靠近理论”。
从暴力革命者的眼光来看,甘地的做法实在太冒险,无异于以身饲虎。然而,天真的甘地却向人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什么是敌人?如何对待敌人及敌人的东西?
欧洲丛林法则回答,入侵者或潜在危险者即为敌人。对待敌人的手法是,将敌人消灭掉。
中国“和”的文化回答,世上没有敌人,只有友人。对待友人,唯礼尚往来。
甘地却回答,世上没有敌人,只有人。对待人,唯有爱。因此,凡人的人性中美好的东西都值得学习和保留。当甘地以不服从的非暴力手段,避免了两个对立国家的大范围冲突,成功实现民族解放,并将大英帝国的优秀部分延续到印度共和国中时,他对何为敌人的理解成为人类的精神财富,启示了曼德拉领导的民族解放运动。
甘地一生中最著名的一次运动是向海洋进军。为了抗议殖民政府的食盐公卖制,他从德里到艾哈迈达巴德游行达400公里,被称之为德里游行(或称“盐队”)。 数以千计的人们徒步到海边自己取盐而不是给政府交税。没有税收,殖民政府无法运行。而英国殖民者不可能将不服从的印度人都杀掉,因此,他们只有妥协,只有离开印度。英国人走后,甘地及其后继者承续了大英帝国统治期间的民主、科学、法治等现代文明内容,这保障了印度的经济与社会不倒退到被殖民前的小农经济时代。
甘地相信,有爱的地方就有生命,仇恨导致毁灭。他的非暴力运动不仅让大英帝国分崩离析,而且影响了全世界的民族主义者为争取祖国独立和民族解放而奋斗,最终,在世界范围内结束了殖民统治。
当然,非暴力并非意味着无牺牲。在甘地的非暴力革命中,也牺牲了不少手无寸铁的群众,如1919年,在阿姆利则,英国政府向和平政治集会的人群开枪,数以百计的印度教徒、穆斯林被杀害。然而,与暴力革命动辄百万、千万人丢掉性命相比较,这样的牺牲其代价已算最低。通过非暴力,甘地很好地示范了实力绝对悬殊的双方,弱者如何取得胜利。弱者的出路并非要么变成强者,要么永远是失败者。强弱双方解决问题的方式,并非仅拳头一条路。尤其,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时代,正义、平等、仁爱成为人类共同遵循的准则,以武力以暴力解决矛盾冲突的方式逐渐受到人类的诟病,拳头大小逐渐不再成为强与弱的标志。
在甘地的成功中,世界发达的新闻事业为其助了一臂之力。20世纪,先进的通讯手段让全球成为一体。弱小国家得以有话语权。甘地一生曾创办和主编过四种刊物。此时,印度与英国的事,绝非仅限于印度与英国,而是世界人民共同的事。当屠杀在阳光下进行,在世界人民的眼光下进行时,没有道义的名义,屠刀实难落下。当英国在阿姆利则制造惨案时,世界谴责的声音让英国不得不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并赔偿印度人民。过去,殖民之所以能发生,就在于,屠杀在黑暗中进行。殖民者在非洲、在美洲、在亚洲进行掠夺时,不能立即被世界所共知,也就无法对其进行制止。当全球一体化时,世界范围内的战争与和平都暴露在众人的眼球下,屠杀不再能够随心所欲,不再能够成为强权者的福利。世界一体,“自由、平等、博爱”成为人类共同维护的章程,这时,种族、民族、国家之间平等对话不再仅以军事与经济力量做后盾,文明成为对话的重要筹码。这为曼德拉反种族主义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王朝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