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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上的月亮

甘孜日报    2020年11月21日

   ◎阿微木依萝

   发

   奶奶在老房子下面种了一片魔芋,高的高,矮的矮,杆子像蛇。我爷爷端着烟杆在黄果树下说,你奶奶和魔芋是一天生的,一天中的任何时候看见她,她都在魔芋地边或者魔芋地里。

   确实和爷爷说的一样,奶奶每天都在魔芋地忙活。魔芋活着的时候给魔芋施肥除草,魔芋死了给它们收拾残根烂叶。奶奶从来不准我们去她的魔芋地。

   麻脸婶子说,我奶奶年轻时候有一头黑亮的头发,可是后来再也没看见她的头发了。

   奶奶的头发都裹在一条青色的帕子里。帕子旧扑扑的,在脑袋上缠成一个不太好看的像魔芋一样的疙瘩。我有一次和麻脸婶子吵嘴,她骂我是老尼姑的孙子。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搞清楚她为什么这样说。原来是因为我奶奶的头发。我又找麻脸婶子干了一架,追在她屁股后面大骂。

   麻脸婶子放下挑水的担子转身就吼,滚。

   其实我也很想看奶奶的头发。但是没有机会。她从来不当着我们的面摘帕子。

   有一天我在奶奶的耳根下看见几丝灰白的头发,是从帕子里漏出来的,被一阵小风吹得飘飘扬扬,像白色的雨。“你的头发还在吗?”我忍不住问。

   奶奶怔了一下说,哪个喊你这样问的?

   我低下脑袋不敢回话。

   我们家背后有几棵花椒树,还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那棵无名树上缠着许多可以喂猪的藤子,春天叶子透绿,夏天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色碎花。奶奶把那棵树当成她自己的,谁也不准动那棵树上的猪草。她在树下插一圈小竹竿,将这棵树围了起来。

   我有时爬到无名树上藏起来,躲在蓬松的滕子里,只要奶奶在树下坐着缝衣服,我就会看见她包着的帕子顶上冒出的几根白头发,是从单层的青布帕子里钻出来的。比耳根前后冒出的头发多,在青色帕子的映衬下,那白发十分显眼。

   她一定没有想到有人会爬到树上看她的头发,所以她看四下无人,就取下她的青布帕子整理起来。她一摘帕子,我看见那稀少的白发薄薄地盖在发红的头皮上,她肯定感到有些冷,快快地解下围腰裹在头上。

   “头发是白的。”我在树上自言自语。

   “嗯?”她惊慌地四处看了一下,最后发现我在树上,抄起一根竹竿把我刷了下来。她把青布帕子整理了重新包上去,钻出来的白头发又被压下去,看不见了。

   “为什么是白的?”我仰着脑袋。

   “和你妈一样,话箩箩。”奶奶揪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感觉魔芋才是奶奶的孙子。她即使吃饭也要端着碗走到魔芋地边,要是看见哪一棵魔芋倒在地上,她立刻丢了碗就去把它扶起来。我要是摔了一根头,她只会懒懒散散地说,“摔得好。”

   那天我看见奶奶坐在蜂桶边扎扫把,她和舅婆坐在一起。她们都很老了,眼神不太好,扫把扎得弯弯扭扭的。

   “人老了头发就金贵了。”舅婆取下她的帕子,她不怕被人看见。她小心翼翼将头发梳理一遍,用一根黑毛线扎成两股辫子绕在头上,毛线比头发长,绕了很多圈。

   “你还好,白头发不多。我的全都白了。都不敢摘帕子让天看啦。想想这日子过得多快,这些娃娃(指着我),昨天还在吃奶,今天就满地乱跑了。”

   “日子快哟……”舅婆没再往下说。她看我一直在用眼睛瞄着她的头发,赶紧将帕子包了上去。

   奶奶的魔芋地只允许舅婆去,她们忙完了就坐在魔芋地边,看地里飞出飞进的雀子,看对面山上的羊群。我像一只小狗蹲在她们 背后,等着她二人可能回头看见我时扔给我一把瓜子。她们磕着瓜子。有时狗也跑去坐在她们身边,她们一声不响,狗也一声不响。

   舅婆后来也不在我们面前摘帕子了。

   鼻

   三婶一早一晚都端着铜镜照她那矮趴趴的已经瞎了的鼻子。从前这铜镜是不用的,现在天天摆在她手中。早些天她从麦地里回来,鼻尖上粘着几粒麦子,三叔说,你的鼻子长庄稼啦。她没有搭理。现在她话多了起来,“我的鼻子瞎了。”她说。

   这天中午,她又端了铜镜坐在门口。精神不太好,头发散披着。她用拇指和食指,顺着两眼之间往下揉,这动作就像她在麦地里扶那些已经结籽的麦秆:它们倒下去,她用两根手指将它们挑起来,搭在其它麦子身上。可是这脸上的鼻子就只有一个,没有另一只鼻子可以依靠。她将鼻子揉得有些发红,鼻梁上的黑斑也红了。

   我把黄果皮递到她的鼻子前。问,闻得到吗?她摇一摇头。我又将果皮卷起来挤了一下,果皮里的水像下雨一样扑到她脸上。她打了个重重的喷嚏,使劲掐了一下鼻子。

   我说,鼻子瞎了,还会再长一只鼻子。我正在上小学,读到那篇关于壁虎尾巴的课文。

三婶听完大笑。

   比土阿妈用她不太通顺的汉话说,你三婶是你三叔和你爸爸从外面偷回来给你三叔当媳妇的。看看看,和她的鼻子一样不值钱啦。

   比土阿妈这话把我绕晕了。听着好像我有两个三叔似地。但我还是将它绕给三婶听。她听完只说了三个字:死彝教。

三婶,我们也是彝教。我怕兮兮地提醒她。

   三婶确实是和三叔偷跑来的。在她结婚的当天从半路上逃跑了,和三叔藏在山林里,当然还有我爸,还有另外几个人。我爸是被三叔喊去负责打架的——另外几个也是负责打架——如果当时需要打架的话。对方人多势众,他们也人多势众,并且藏于暗处。他们很顺利地把三婶带了回来。三婶很多年没有回娘家,直到她的大儿子出生才敢回去。

   这个“不值钱”的媳妇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喜欢的人说她胆子大,敢从结婚途中逃出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人说她丢本份,从结婚路上跑出来活得脸不红筋不胀,太臊皮。她们说,这样的媳妇是“养不家”的,早晚还会跑路。

   可是三婶没有跑。

   这些旧事都是奶奶告诉我的。她把那些人的样子和说话的口气都模仿得很到位。那些人在遇到我的时候,问起关于三婶的事情,也是那样的动作和语气。

   现在,三婶端着铜镜认真修理她的鼻子。她的动作像在修理那些坏掉的家具。也像在麦地里捡麦穗。

   鼻子瞎了就瞎了。管它呢。三婶自言自语。太阳落坡时,她将那面铜镜放到高高的窗台上去了。

   奶奶说,你三婶最值钱的就是鼻子。我的辣椒都是她舂的。我很多别个不愿意做的事情都是她帮的忙。鼻子瞎了生什么关系?正好什么味道也冲不着。什么味道想冲也冲不着。眼睛不瞎就好。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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