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左人

走进客房，屋角半块洋芋上插着一支刚点燃的藏香，香气飘忽，却没掩住久未住人的霉味，还有几只苍蝇飞来飞去。房间不大，长宽约一丈二三，地板光滑，不是打的腊，是用酥油擦抹的。陈设简陋，仅一桌一凳一柜，一藏式长椅和一藏式木床，与经堂、客厅的华丽形成鲜明对比。

“不错，就住这里！”钟秋果高兴地说。

于是就这样安顿下来：王中住楼口第一间，第二间是赵元福、马龙，胡县长、特派员住正中两间，钟秋果里侧房间做保管室，两牛皮袋赈款四箱弹药和杂物都锁在里面，两个卡宾枪手则合住靠保管室的屋子。护卫队驻碉楼，与官寨土兵一起在大门和碉楼顶上设岗。

王中打开钟秋果的行李，铺好被褥，摆好漱洗用具。钟秋果取出《西康图经》放到枕边，把相机放进桌子抽屉。这次出差，他只带了任筱庄先生的这本书。相机是秘书处的，平时随同刘文辉外出视察，经常使用，得知道孚城新开了照相馆，可以冲洗加印，就借了相机买了十个柯达胶卷带上。

手摇小鼓，骑马货郎走村寨

“咚咚咚咚……”扎沱寨响起货郎鼓，小男孩大姑娘婆婆姆姆大叔老舅欢呼着走出碉房，迎接骑马货郎。土百户格桑的夫人曲珍远远站着看热闹。

扎坝远离城镇，村民购买日常用品极为困难。早年偶有陕商贩些小商品来换土产、山货，近两年兵荒马乱，女儿谷被商品经济遗忘了，所以货郎鼓无异乎是节日的开场锣，敲得人心里发慌，忙不迭抓起钱袋、土产就往外跑。

这货郎骑一匹五花马，牵一匹驮马，在平坦处御下两只大皮囊，摆起地摊。各种珠链、香皂、梳子、镜子、丝线、布疋、绸缎、纸烟、水果糖、万金油及散装雅茶、小罐装印度茶，一件件小商品五光十色，让人眼花缭乱。他摇着货郎鼓吆喝：“小妹大姐们，快来看快来买呀！有钱用钱买，没现钱用花椒、虫草、毛皮、麝香换喽！”

他头发梳成一片瓦，皮肤黝黑，身着对襟褂子黑布肥脚裤，外穿藏袍，脚蹬藏靴，会说藏话，能吃酥油糌粑生牛肉。生意做得活，别看都是针头麻线鸡零狗碎的玩意，但扎巴人对自己不能生产的东西特别稀奇珍爱，他总能卖上好价钱。比如一盒劣质纸烟卖半元，一尺粗蓝布换十二三斤细绒羊毛，一根细小的成都产缝衣针、制作靴子的西藏针都要一元。收购珍贵皮毛、药材利润更大，特别是麝香在康定非常有名，能赚十倍差价。他大声招揽顾客：“鲜花只是一时的艳丽，珠宝首饰才是永远不败的装扮。快来挑快来选呀！”

男男女女将地摊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个年青女人来买彩色花带，给衣袍做嵌条或镶边。她挑了几根，一问价，伸伸舌头放下了。几个小孩钻到最里层，吵着要吃水果糖，大人拗不过，用虫草换，三根虫草一颗糖。得到糖的小孩，欢呼着挤出人群。

一个僧人挤进来，一脸稚气，看模样只有十六七岁，穿一袭紫红袈裟，露出右臂，空袖搭在肩上，头戴本教撮箕形紫红僧帽，箕口遮住了双眼。他东挑西捡，选了一段条子花布，问：“商哥，这块零布头，多少钱？”

货郎展开看了看，说：“三块藏洋。”

“能少点么？”他把撮箕帽往上推了推，试探着问。

扎巴人都用自织的毪子做衣衫，丝绸、布料是本布家有钱人家才能享用的奢侈品。

“小扎把，是送呷伊吧，还舍不得花钱？”货郎调侃道。听说本教保持着本土原始宗教的诸多习俗，出家男子可照样走婚，便跟他开玩笑。

小扎把的脸一下子红了，匆匆付了三枚藏洋，把布料塞进袍子，落荒而逃，引得男人女人们哈哈大笑。

站在远处的曲珍这才款款走来。货郎看她的穿着打扮知道是位贵族夫人，便热情招呼：“这位漂亮小姐，喜欢什么，随你挑选！”

他多年在康北一线走村串寨，多是和普通百姓做以物换物的零碎生意。头人、大户人家的女人买东西，不上打箭炉也得上道孚、泰宁，不然有失身份。今天有贵妇光顾，真有点受宠若惊。

曲珍拿起一截金黄色花纹的缎子，搭在身上比试。

“小姐真好眼力，一眼就看中我这批绸缎里最上乘的料子。色彩和花样最适合你，做成袍裙，真是锦上添花！”

曲珍撇一下嘴，摸摸微微腆起的肚子说：“我打算做一套奶娃的小衣服。”

“嗨，你看我这眼神！就你这身段，我还以为是位没出阁的小姐呢……好，太太，就这块料，给你未来的小宝宝再合适不过了，又柔软又漂亮。”

头人格桑带着管家和两个身背杈子枪的随从护卫从大门走出来。他个头高大，骑一匹枣红马，头戴整狐皮做的大皮帽，身穿白色立领上装，外着紫红暗花新氆氇藏袍，领口袖口镶着金钱豹皮边，穿左袖，右边那只袍袖轻轻晃悠着。购买东西的男人们慌忙站到路旁，脱帽放下盘辫，俯首躬腰向上平伸双手，吐出舌头，妇女则跪在地上叩头施礼。

格桑勒住马，跟妻子打招呼：“刚才有事耽搁了，我得赶紧去巴里开会，会完就回来。你行动不便，在家待着，别一个人乱跑！”

“嗯，快去快回，我等你！”曲珍撒娇地说。

格桑看见货郎，问：“你是哪来的？头一次到扎坝？”

冯扎西躬身拱手道：“回百户土司，在下姓冯名扎西，雅州汉源人。我到卓泥、俄叠转了十来天，今天刚到贵方宝地。能巧遇格桑老爷和太太，实在是三生有幸。还打算到雅卓和下扎坝跑跑，回头再来给格桑老爷和太太请安。”

格桑倨傲地点点头：“欢迎汉人来做买卖，但要讲公道，不能坑蒙拐骗。”说毕，打马疾驰朝巴里飞奔。买好东西的村民也纷纷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