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01月01日
◎慕明媛
时隔四年,我有幸再次回访靖边城外的统万城。
依然是浩浩荡荡扛着长枪短炮摄影器材的人群,依然是一片快门声中闪烁的啧啧称赞的语调。这样的场景,对那些讲解员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不晓得千百年来缄默不语的统万城,有没有对这一如既往的倾慕者觉得聒噪?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极易在磅礴的自然构造或宏大的人工设置下流露出自我的弱小。当然,这份弱小仅仅只是“小”之于“大”。当人们站立在统万城前,想起这样以“千年”记刻的时间古迹,又会不自觉生出一份怯懦,这又全然是“短”之于“长”、乃至是“新”之于“老”。
越是久远的风物,时间就越难留下痕迹。和四年前相比,除过城下新修的围栏,统万城的城垛还是一如既往地白,衬着天底透亮的蓝,白得纯粹、白得彻底、白得惊心动魄。另外,它还白得千疮百孔——墙体上大大小小的洞眼,住进去了许多的麻雀。它们或低空旋飞、或莺莺燕燕,一会儿探头、一会儿蜷缩,洋洋武武、自得其乐——这些个灵雀,好像盘活了这垛古城。只是这鸟雀能在这洞眼之中存活多久呢?这洞眼又容纳了多少回鸟雀的更迭呢?最开始住进洞眼的鸟雀距今有多少年?上千年嚒?那这千年以来,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抬头观望这嬉戏的鸟雀呢?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想着想着,就觉得时间亘古长远,就觉得此刻站立仰望的眼睛也不仅仅有自己这一双,就觉得后背冷汗津津,就觉得时间的可怕。
在我的老家吴堡县,也有这样的一座千年古城。对于古城的研究保护,我的父亲痴迷于此,我父亲的父亲亦沉迷于此,所以我对古城的关注,好像存着一份与生俱来的使命和执念。
从南门外的石路蜿蜒攀上,通过了一口窄小的“瓮城门”,便就是石城无疑了。南门上有一处垛台,极目远眺,对面的吕梁英雄山、脚下的母亲黄河水,还有远方斜阳晚照的高楼、巍然坐卧的龙凤山,一一尽收眼底。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最令人感叹的是这一条从天而来的黄河水,竟在这座古城的东方,和着东升西落的太阳,硬生生地拐了个弯,轰轰烈烈地朝着西方涌去。
景不醉人,人自醉。当你倚立于城阙之上,仰首着日出东方的朝霞、抑或是日暮途穷的晚晖,再俯瞰着一抹红意映照在黄河上,闪烁成一首波光粼粼的歌谣。此时此刻,脑中纵使有千般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心中纵便有万般诗句都不足以吟咏。一阵风过,微微合眼,双臂不由得伸举,便入了苏轼“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幻梦之中。
随风臆想,几番潮涌。再睁眼时,眼前的古城在萧瑟之余又添了些许庄严。这里无疑是时间的遗迹了。
对于遗迹,人们往往是热心追随的。孩童们嬉戏打闹,女人们微笑颔首,男人们调对焦距,一通远景近景和伴侣特写,仿佛就可以心满意足地把这些场景收归囊中。
可我所欣赏的,却是那些在时间的更迭下一幕幕活生生的场景——透过商道上被泥土覆盖了半截的窑洞门面,我看到房子中间留下来的一个泥土堆砌的门洞,洞后是破败的窑掌,后窑已经塌了,只留下阴阴郁郁地杂草。这样的商铺模式想来并不陌生——这个门洞被称作“过门”,过门前面是店家的“商业区”,过门后面是店家的“生活区”。生活区后面还有个“后门”,方便店家的出入。如此这般推演开去,从商店前厅的生意盈门到后厅的辗转忙碌,也就在眼前鲜活了起来。
顺着商道,一路向前,一路怀想。脚尖踢起的尘土,指尖触碰的石墙,眼前斑驳的挑檐,还有从旧院中探出的一根枣枝。空旷的路途,斑驳的门楼,寂寥的石城。前后望去,空无一人。只觉得无前无后,无起无落,无始无终——
大梦初觉醒,万古始得空。
如此一想,自己先前的那些哀叹也就如杞人忧天般淡淡笑去。
耳得为声,目遇成色。左手一举是山间的微风,右眼一抬是天边的明月。
只差一点细雨,就能像千年之前的苏轼那样,双眼微醺,两手背后,轻喝一句: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