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01月01日
◎张秀云
真得感谢蔡伦,他把树皮藤草打碎磨浆,压成一张张薄薄的纸,后世的读书人,再也不用抱那沉重的简牍了,牛马啊房子啊也得感激他,也不用动不动就被汗湿被充塞了。那些雪白的纸,就像一只精巧的光盘,厚重的竹片木片,它轻轻松松就吸纳进去。
我们的人生,越过竹简木牍,直接从一张纸上开始。在纸上写aoe,写123,写方方正正的汉字。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光廉纸”,一米见方,薄得可以透过亮光,两张合起来,叠成八开或十六开大小,穿针引线装订好,再一页页裁开,就是我中学时期最常用的练习本。那些纸页凉凉的滑滑的,干净得耀眼,我总写得满满当当,不敢有一点浪费。
泾县生产的宣纸,在眼花缭乱的纸的世界里,感觉是奢侈的,是贵族。古宣城的这个宣,我总要把它想作“暄”,因为宣纸那么软,像刚出锅的暄腾腾的白馒头,摸在手里,我甚至怀疑,那些被压得膜一样薄的芦苇和稻草们都复活了,在温热的阳光下招摇起来蓬松起来,满纸都是它们跃动的灵魂。提一滴墨面对这样一张纸的时候,我是敬畏和胆怯的,害怕一笔下去写坏了,覆水难收,污了这些精灵。所幸,还有那么多技艺高超的人在,宝刀配英雄,这样的纸,就该留给王羲之们写字,给齐白石们作画。
纸是文房之宝,文人爱纸,李煜算一个代表。这个填词比治国更有能耐的南唐后主,为了得到更好的纸,多次把宣州的造纸工匠召到京师,亲自监工,制成了一种“澄心堂纸”,此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见者无不附掌叫绝。有了这等好纸,李煜更加沉醉案头,埋首写西楼的明月,写刬袜的女子,纸上的凄美和香艳,让他忘了自己还是一国之君。君家虽有澄心纸,哪敌宋兵铁蹄来?纸的韧性再好,也挡不住敌人的刀戈与箭矢,一个王朝粉身碎骨,易如毁纸。
此前一百多年的蜀中,有个叫薛涛的大唐才女,纸对她的吸引力,不在李煜之下。好在她只是一个营妓,她的兴趣不关江山社稷。美貌薛涛有写诗之长,那些达官贵人请她陪酒,要的就是作诗助兴,什么样的纸才能为诗增色?为了捧牢自己的饭碗,她采来各种花朵熬煮颜料,反复试验,终于成功地把纸染成多种颜色,还别具匠心地裁小尺寸,让它更适合自己写诗。这种小彩笺,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薛涛笺”。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词咏玉钩。小巧的花笺上,她用俊逸的行书写清丽的诗句,与韦皋、元稹、白居易等人打情骂俏,唱和来往。剑南节度史韦皋吃醋要把她流放时,她中途寄诗示好请求宽恕,也用这种桃红的小笺。乐籍是一张纸,花笺是另一张纸,薛涛的一生,囚禁在两张纸上。
但凡与文字结缘的人,谁不是被囚于纸的呢,悲在纸上,欢在纸上,生活在纸上。细想来,人生也不过就是一张纸,落地时带来,干干净净纯洁无瑕,像上帝颁发的出生证明,你马不停蹄地跑啊争啊忙啊,把一张纸画得各式各样,等一生过完了,纸也涂满了,把它交还给上帝,就是你这一世的毕业证书。
孤独的砚
砚与墨是孪生的,它们俩搭档,才能把固体的墨变成可以书写的液体,所以最初,墨是不择砚的,砖头瓦块行,石头陶片也行,只要有个槽能储墨,有个平台能让它们耳鬓厮磨。砚台华丽转身的年代,应当是文化越来越繁荣的唐宋时期,人们对砚的要求越来越高,不仅能磨墨,还要磨得精细,磨得没有声响,不仅储墨不能干,还得冬天不冻夏天不馊。砚工们挖空心思对比选择,慢慢产生出名砚排行榜。
四大名砚里,产自古端州(今广东肇庆)的端砚占了头筹。据说唐贞观年间,长安城内大雪纷飞,在皇家考场里应试的举人,砚窝里磨出来的墨转瞬冻成冰坨,只有一个广东的考生,墨汁不但不干,而且墨色鲜艳,光可鉴人,更惊人的是,在水壶里的水也被冻住的情况下,他往砚窝里呵口气就可聚水研磨。这真是一个绝佳的广告,监考官看到了,皇帝知道了,继而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端砚名声大噪,直到今天,其风头还盖过产于古徽州的歙砚。
作为书房里的一宝,文人对端砚的爱,由米芾可见一斑。书法名家米芾,生性癫狂,有严重洁癖,洗手从来都不敢用毛巾擦,但若降伏他,一块好砚即可。北宋《春渚纪闻》中记载,徽宗召他写字时,他被皇帝的砚馋得口水直流,写毕赶紧跪奏:“此砚经臣濡染,不可复以进御。”让皇上把砚赐给他。皇帝一点头,他立马乐得手舞足蹈,把砚抱在怀里紧紧搂住,衣服被剩余的墨染得乌黑成片,也顾不上洁癖了。
米芾每天都要临砚写字,他说智永和尚把砚磨成臼,才学到王羲之的样子,要想达到更高的境界,得把砚磨穿才行。石与墨相磨,石的损耗能有多大,把砚磨穿,这比铁棒成针的难度还要高吧,可见治学之路,从来就没有捷径可走。没有人是天才。
石砚坚实耐磨,自是砚材首选,以砖为砚,总感觉不是那么好用。古时家贫的书生,随手拣一块青砖磨个窝出来,就可以当作砚台,但我觉得砖质松散,里面细小孔隙很多,好不容易磨出来的墨汁白白耗进里面,岂不可惜?倒不如用个瓷碗算了。朋友笑我无知,他说砖砚磨成之后,还要用胶啊糯米汤啊煮浸,孔隙都可以被填塞。他说若能得铜雀台一块老砖制砚,那才叫价值连城呢,再好的石砚也不换。
铜雀砖砚,听起来文化得很,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赏砖而非做砚吧。那砖块里住的是称雄的曹操,是“锁二乔”的文人附会,却不是与墨锭的厮守。砚走到后来,离它的初衷越来越远,要精雕细刻,要名人题字,要有历史有典故,要大得突破世界纪录,似乎必须如此,其价值方能彰显。见新闻里某名家雕制的一块砚,竟有四米长两米多宽,如此大砚,得多少锭墨多少人磨,方能积满砚池?谁家的书房能放得下?
当今的墨汁品质越来越好,用起来也越来越方便,即使专职书画家,也鲜有把砚磨墨者了,砚之存在,更多的是在满足收藏鉴赏之需。我觉得,作为艺术展品存在的砚,内心一定是寂寞的,没有与墨锭的嘈嘈细语,没有书生的软笔点惹,犹如良马在厩宝刀空悬,身后的光景都要虚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