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04月16日
◎朱美禄
天行有常,在人生旅途中,所遇不唯是好天气,经风历雨也势所难免。遇上晴天,固然皆大欢喜;遇上雨天,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反应。“风雨暗溪谷,令人心自伤”,是一种实用理性反应;“何妨吟啸且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一种安之若素的豁达反应;而认为晴雨都是好风景,则是一种超越了现实利害羁绊的审美反应。
晴雨都是好风景,在苏轼诗歌多有表达。其中影响最大的,是《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首诗作于熙宁六年(1073),苏轼任杭州通判期间。因为初晴后雨,天气变化无常,苏轼触景生情,有感而作。苏轼当时创作了两首诗,其一道:“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这一首诗在后世受到的关注并不多,而综合两首诗一起看,苏轼把当日初晴后雨的天气变化说得十分清楚,对西湖的审美态度也一以贯之:西湖意趣自佳,宜晴宜雨。一个“好”字,传达出了审美主体心情的愉悦;一个“奇”字,则凸显了审美客体西湖的意趣。当然,把西湖宜晴宜雨比作西子宜浓妆亦宜淡妆,不啻是比喻新颖恰当,更把西湖之美具体化了,让人充分感受到浮光跃金和烟雨迷蒙各是一番胜景。
作为宋代文人中的巨擘,苏轼拥趸甚众。受这首诗影响,后世文人师其辞者很多,且遍布各种文体。如在词中师其辞者,有元代张之翰《沁园春·游孤山寺寄姜中丞》:“淡妆浓抹相宜,道不独晴奇雨亦奇。”在对联中师其辞者,有清代杭州人徐花农题惠州东坡祠对联:“我久住西湖,晴好雨奇,曾向春堤吟柳色;公连渡东海,朱崖儋耳,何如此地近梅花。”在偈颂中师其辞者,有南宋如净禅师:“十五日已前,湖光潋滟晴方好。十五日已后,山色空濛雨益奇。正当十五日,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中秋月似鸾台镜,赢得多才一首诗。”至于在诗歌中对苏轼这首诗的化用,那就不可胜数了。如南宋何耕说:“空蒙雨亦佳,潋滟晴更奇。”明代史自守说:“溪口天濛雨亦奇,溪面日浮晴更好。”张宁说:“从来晴好雨亦奇”,沈周也说:“尽自空濛雨亦奇”。尽管难以确证这些作者是否具有超脱的诗心,但是他们袭用了苏轼的诗句,受到了他的影响,则是一望而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苏轼“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两句诗,具有文学母题的意义。
其实,即使后人对客观对象与前人有着相同的审美感受,最低限度也应该师其意而不师其辞。对苏轼这首诗能以故为新、夺胎换骨者,后代也并非没有人。南宋杨万里在《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四首》其二中也说:“山思江情不负伊,雨姿晴态总成奇。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雨姿晴态总成奇”一句,小而言之,是一种旅行审美观;大而言之,可谓一种诗意人生观。杨万里不满陈师道闭门觅句的创作方式,认为好诗总是诞生于晴雨不定的人生旅途上,所谓“只是征行自有诗”,就是对文学来源于生活的肯定。喻良能在《次韵叶宰植竹四绝》其一中说:“檀栾节目瘦长枝,晴既萧骚雨亦奇。谁道此君惟澹泊,细看频赏自多姿。”檀栾指的是竹子的秀美形态,喻良能指出,竹子晴天美雨天也美,不过在雨天和在晴天神韵自是不同;竹子虽然生性淡泊,而细赏别有丰姿。这是一首富于比德意味的咏物诗,其内在的思致理路,与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二如出一辙。
苏轼曾以佛眼观人,“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苏轼也以诗心阅世,所遇晴雨无不是美丽风景。明人刘泰有诗道:“晴好雨奇吟不尽,古今苏子擅才能。”苏轼英才天纵,他对西湖的书写,让人吟玩不尽,影响深远。这实在是西湖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