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05月07日
◎嘎子
好几天了,我都光着脚板踩在雪地上。尽管是在梦里,我还是能辨出是踩在雪地上,松软冰冷,从脚心到滕盖骨都冻僵了一样。抬头瞧,近处远处都一片迷茫。这里我用“迷茫”这个词最合适,因为在我的梦里就是那样一片朦胧的灰烟,啥也瞧不清楚。我瞪大了眼睛想瞧瞧到底是哪里,漆黑的天空像碎了一样,漫天的雪花就疯狂地撒了下来,像寒风卷起来的沙砬毫不留情地砸进我的眼眸里,冰寒的痛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记得,有人在喊叫:下雪啦,下大雪啦!是用高原老家的那种带着酥油糌粑味道的四川话喊的。我惊醒了,耳旁还回荡着那种锣鼓敲响似的话音。都怪那几天,老家的人都爱在微信朋友圈发一些下雪的视频和图片。大多是在夜晚,那座高原小城依然灯光灿烂,可暗下来的天空却让无休无止的雪花盖住了,雪在风里打着旋奔涌下来。小城的灯火瞬间就迷茫了。真的叫作迷茫了,朦朦胧胧的沉没在雪雾里,神秘又好看。下雪啦!微信朋友圈里那一声又一声呼唤,我的乡愁,我的童年全醒过来了。当然不是从梦里醒来,而是蜇伏与躲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往事全醒过来了。
那年月,老家冷得早。还不到十月,秋天的树叶还是一片翠绿,寒冷的空气里就能嗅到只有冬天才能嗅到的下雪的味道。第一场雪来临之前都不是很突然的,之前好几天的早晚都能感觉到。空气都好像冻结了一样,哈口气就能听到冰板开裂似的咔吧声。东关和北门的风也尖利起来,针尖刀刃似的戳着路人的肉,脸颊和鼻尖都刺得紫红。老家的人脸颊上大多都飘着的那团红云,越冷的时候越鲜艳,有人说那是高原红,其实老家的人都知道,那是种预兆,快要下雪的预兆。
下雪啦!好大的雪呀!是老家的口音,还有赶马人的口哨混杂在里面。我慌忙掀开窗户看,一股强劲的风压了回来,把雾霰似的雪花喷了满屋子。母亲在里屋骂,冰天雪地里你开窗看啥呀!演戏呀!关上,快关上。我关上窗户,心却更慌乱了,是想奔逃出门的慌乱。下雪啦!我不晓得大人们为何那么慌张,对我们这群孩子们却是难得盼来的节日呀!我听见了街道上孩子们的欢呼和叫喊,更坐不住了。穿上母亲从去年箱底里翻出来的大棉衣,戴上镶着狗毛的大棉帽,鞋子还是单薄的布鞋子,没有换上那双新买的大棉鞋,就冲出门去。布鞋陷进了雪地,我光着的没穿袜子的脚板也陷进了雪地,可我早忘了刺入骨头的冷,嘴里冒着白烟和那群同街的娃娃们在雪地上疯跑起来。
当然,打雪仗堆雪人是我们怎么也玩不腻的游戏。我们还是想玩点新的花样,刺激的能呼呼吼出声的,像北门上不停刮起的那阵寒透心脏的风。我们从去水井子挑水的人那里寻到了灵感,在他们挑水经过的地方使些小坏,让他们打几个晃或干脆大大叉叉地摔倒在地上,两桶辛苦挑来的水就全洒泼在地上了。我们就眼瞧着地上的水渐渐结冰,结成冰板。我们的溜冰场就成了!我们那时的康定娃娃叫它滑冰,其实就是穿一双大棉鞋风似地朝一长溜凝成玻璃一样光滑的冰地冲去,然后叉开腿斜着身子朝前溜去,嘴唇便激动地一开一合,鼻孔呼呼地吐出白烟,滑到头了就兴奋得大呼小叫。常常是排一长队娃娃,一个一个依次朝冰板上滑,常常是一个摔倒了又拌倒了一大片人。我们就在雪地里的冰板上大呼小叫溜个一整天,早忘掉了晨与昏,忘掉了吃饭和家里人的满街叫喊。
还记得那天,我们把一片厚雪地溜成亮晃晃的冰板,那个叫甲措的男孩从水井子挑了两桶水嘿嘿地走来。他站在冰板前笑了,说你们这样滑冰算个什么,空手空脚地算个什么呀!我敢挑着水桶溜,溜过去后还一滴水不洒。你们信不信?我们都说,我们不信!他说,好呀,我如果滑过去一滴水不洒,你们就把这片水凿掉,用风窝煤渣渣铺起来,免得害了那些挑水的人。他挺直身子站在冰板的那一边,又朝后退了几步,闪着扁担朝冰板冲去,上了冰板叉开腿哧地朝前滑去。他滑得真不错,水桶一点也没晃,脸上飞着红光,滑到头了才转到了几下身,水桶飞了起来,又随他转动的身子晃了晃,平静下来,桶面一圈圈地荡着水纹,却没有一滴水洒下来。他嗨地叫了一声,把桶墩在地上,头仰着漂亮的卷发在风里飘起来,红艳艳的脸颊都涌满了骄傲的笑。不过,他赖不过我们这样的坏孩子,因为我们在刮过的风里都能够抠出石头和沙粒。我们在他滑过的地方找到了一点水迹,硬说是他水桶里洒出来。他辨不过我们人多,只有忍气吞声地挑着水走了,边走边埋怨我们耍无赖,说我们都是没爹妈教养的人,会受菩萨惩罚的。我们却哈哈笑着,继续在冰板上滑着,直到天渐渐黑尽了。
记得那天,我的棉鞋让雪水泡胀了,大棉裤的屁股也在冰板上磨了好大一个洞,里面雪白的棉花露了出来,都在嘲笑说那是我屁股上的肥肉。饥饿的我踩着黑夜,一进屋就让严厉的父亲罚跪在墙根上,然后用竹板子在本来就破个大洞的屁股上一顿好揍。在那一刻我才想起甲措对我们的咒语,做了没良心的事真的会受到惩罚。
那个时候的高原真的很冷,下雪时冷,不下时更冷。再冷小城的人都要生活,都要喝水吃饭。那时,没有自来水,全城的人都在水井子挑水。那时的冬天,水井子那条街都凝着厚厚的冰板,像泼了层桐油似的溜滑,连我们这些惯在冰板上滑的坏孩子都不敢在那条街上滑。可还得去那里挑水抬水喝呀。我家里的水几乎都是我去挑,还记得挑着两桶水走在冰板上的胆颤,比在悬崖上走钢丝还恐惧。心抓着地,脚板抓着心,迈一步就停下来稳稳心。可稍不留意还是要滑一大跤,摔在冰板上骨头都像碎了,水桶飞出很远。每个摔倒的人都给冰板上了油,一层层冰冻结着,厚厚的铁锹电钻都破不了。汽车走在上面就得小心了,肯定刹不住的,只能一点一点朝前溜。稍不留神,还会出车祸。记不得是哪一年了,一辆大货车行到厚厚的冰板上,遇上了两个抬水的小女孩,车刹不住直直朝已经靠边的小女孩冲去。那是两个双胞胎姐妹,模样很俊的藏族女孩,让沉重的大货车辗轧在轮底。那个惨祸发生后,只要我挑着水桶出门,大人都要千叮万嘱,耳朵都烧起泡了。
那以后,我们再不敢在大街上泼水制造害人的冰板了,就找到了新的玩法。我们自做滑冰车,拉到一个高坡上滑下来。那个时候,小城有个行商市,就在那个有好几个弯弯拐拐的小巷子里,我们喜欢在那里滑冰车。冰车很简单,找一块木板子,底下钉两根长长的铁抓钉。那是建筑工地上捡来的,用来固定木制脚手架的。抓钉钉好后,就可以从高坡上溜滑下来了。当然还有些找不到抓钉的,就坐在木板子上溜。还有些娃娃找不到木板子,干脆坐在撮箕上溜。撮箕当滑冰车很有喜剧效果,因为它溜着溜着就没有了方向,转着圈子朝下滑去,好几个撮箕滑冰车撞来碰去的,很像后来的娃娃们玩的碰碰车。
那时的冬天真的很快乐,那时的下雪真的像过年。雪花漫天飘飞,望着天空无休无止洒下来的雪粉,我们冻红了脸颊和鼻尖,心里却充满的疑问。天空里到底是啥东西打碎了,碎成了粉沫,才这样无休无止地掉雪粉。那时,一场雪可以下好几天,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雪一层一层在地上厚厚地铺着,在屋瓦上堆着,有些矮小的木房子受不了雪的重压,哗地塌了。就是雪停了,天依然寒冷,屋瓦沟里融化的雪水就在檐上挂起长长的冰条子,一天又一天,冰条子会从房顶挂到地上。
山上和城里早就听不见鸟叫,掉光叶子的秃树枝早让积雪压弯了。可山顶上大群无窝御寒的野山雀被赶了下来,朝烟火味道浓重的人家里钻去。它们只想找个暖和的寻到吃食的地方,却难逃这群坏透顶的娃娃们手心。我们会想出所有的法子抓它们,有面盆或簸箕捕捉,或用弹弓吓唬、追逐,直到它们再没力气飞逃,乖乖躺在雪地上,眼睁睁地瞧着我们伸出让冰雪冻得开裂的手抓向它们。那时,我最喜欢捉的那种肚皮上有一团艳艳红色的山雀,那片红真的好像桃花瓣。捉住了就用装鞋的纸盒子做个窝,用些米饭喂养。记得那些山雀都有股怪脾气,像我们活在大山里的人一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