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06月21日
◎周华
在每一个人心中,母亲都是一个伟大的字眼
毕竟,母亲给予儿女的爱是那么深沉、无私、持久……
记得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一个写满收获的季节,刚刚开始包产到户的乡亲们正在品味丰收的喜悦。褪去金黄的田野上,到处都飘荡着稻穗的余香;一座座如山的稻草垛里,深藏的是让人回味的童年故事。浅浅河湾碧水回旋,牧童正在和洗去疲乏的水牛嬉戏。一栋栋农舍上,充斥着柴草味的炊烟,轻轻相牵相依,又慢慢与秋风融为一体。
风中还有一丝温暖,树叶并没有凋落的迹象,自家小果园里的蜜桔已经采摘完毕,只剩下一树绿油彩般的叶子。我为蜜桔树上了一次农家肥后,默默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与母亲一道收拾行装。
说是小屋,其实就是在木楼上有一处可以睡觉的地方而已。屋里抬头即可见瓦,一张床和一只木箱是屋子里的全部摆设。那张床和那只承担着书桌任务的木箱,是略通木工活的母亲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做的。小屋冬不避风、夏天漏雨,一笼打着补丁的蚊帐,在抵挡蚊虫侵袭的同时,也为我带来了一丝温馨。家里虽然很穷,屋子虽然简陋,但处处都写满了母爱的温暖。破旧但干净的被子,一只有自制防水灯罩的电灯,蚊帐上铺着的防水油布,楼梯边的木质护栏等,这一切,都是母亲的杰作。
小屋没有墙壁,所以院子里的鸡鸣犬吠,都会如约进入耳朵。尽管如此,屋子还是显得有些安静,空气像凝固了似的。母亲把我仅有的一件灰色新衣服叠好后平铺在被子上,经过一番折叠,一个像模像样的被盖卷就成形了。随后,母亲还取出了一个新瓷盆、一个新热水瓶。对于即将远行的我来说,这是母亲给我准备的全部家当,但我心里明白,母亲已经把家里仅有的两件新物件都给了我。
说起要参加工作、离开家乡,心里既有兴奋、又有不舍。尤其是看到母亲眼里闪动的泪花后,内心真的很不是滋味。虽然已近成人,但我却从未离开过家乡、离开过母亲。更关键的是,我的目的地是青藏高原上的小城巴塘,那是一个我知之甚少的地方。所以,从母亲不多的话语里,我还是感受到了她的担心。
那时的家乡已经告别了煤油灯照明,但因为电压不足,电灯像个莹火虫似的。入夜,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犬吠和豪放的蟋蟀,在合奏着一支乡村夜曲。嗅着熟悉的泥土味,枕着蟋蟀的鸣叫,梦如约而至。不过,那一夜似乎特别短,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给我煮鸡蛋,那年头,鸡蛋对我家而言可是奢侈之物,也只有在我和妹妹们过生日时,母亲才会给我们煮上一颗鸡蛋。
可能是要离开家乡的缘故吧,一种莫名的失落让我有些狂躁,像无头的苍蝇在房子里乱蹿,母亲和外婆则在烟熏火燎的灶房里忙碌,黑黢黢的灶房里显得有些沉闷。天刚蒙蒙亮,太阳还躲在山后,母亲把二十元钱包进一张干净的手帕后递给我说:家里就这点钱了,可能不够路费,你到康定后可以到养护总段借支,拿到工资一定要记得还上。
清晨,沉睡了一夜的村子刚从睡梦中苏醒,山间飘着薄薄的雾,远处的一片农舍上,炊烟正和着薄雾升腾。进出村子的路是条机耕道,尖尖的碎石伴着黏人的黄泥,走起来十分艰难。虽然太阳还未露脸,但路上已经有了行人,路边的田野上,有人正在打开稻草垛准备晾晒。出门的时候,母亲执意要为我背被盖卷,但被我拒绝了。一路上,母亲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对我说:巴塘真的是个好地方,那里的人喜欢跳弦子,那里的漫山遍野都是苹果树。尽管我当时不知道弦子是什么,但我知道母亲其实是在宽慰我。
一直以来,车站都写满了欢聚和离愁,家乡的车站也不例外。当时的名山县城几乎见不到什么车辆,因茶而闻名的蒙顶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一条只有一丝流水的名山河穿城而过,将小城一分为二。仅有的几条街道边全是承载着乡愁的青瓦房,孤零零的车站被一片庄稼地包围在中间。通往车站的是条满是泥坑的土路,客车从车站驶出时,泥水会飞溅出好远。站内的旅客并不多,一个城门洞似的售票窗口前,只有母亲孤单的身影。
从购票到上车,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时间。客车移动的那一瞬间,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又奔涌而出。尽管如此,我还是透过粘满泥土的车窗拼命的向母亲挥手道别,直到母亲和小城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第一次离开家乡独自远行,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落单的大雁。在经历了二郎山的秋雪、康定东关的风、折多山的盘山道、毛垭草原的秋高气爽后,我用近二十天的时间,完成了从农民到工人的蜕变,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巴塘。当时的巴塘县城只有一条街道,静静的巴楚河绕城而过,红色的藏房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县城四周的山坡上,悠扬悦耳的弦胡声轻轻划过田园、飘入云端。正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当地的苹果树真的很多,尽管树叶已经开始凋落,但枝头还是偶尔见得到一两个苹果的影子。当我背着行李,到养护段劳工科报到的时候,劳工干事把一封信递给我。从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上,我一下就认出是母亲的来信。拆开信封,一股带着温暖的墨水味扑面而来,字里行间,母亲除了叮嘱、还是叮嘱,透出的仍然是期望和担忧。
其实,母亲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当时才年满十七岁的我,一个人在千里之外、举目无亲的异乡,生活、工作上的困难可想而知。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母亲一直用家书鼓励我,虽然有思念和眼泪,但每隔二十多天就能准时收到母亲的来信,在那些很无助的夜晚,除了满天的星星外,家书成了陪伴我的最好东西。
此后的日子里,我从母亲的来信中知道妹妹考上了雅安卫校,知道家里的粮食终于够吃了,知道母亲在多年没有添置过新衣服后终于添置了一套新衣服,知道我寄的钱母亲已经收到了。在巴塘工作近十年,收到母亲一百多封来信。往返探亲九次,每次回乡,母亲都会张罗可口的饭菜。每次返回巴塘,旅行包里准会装满腊肉、香肠,也装满了母亲的爱和希望。
从巴塘到康定,从高原江南到情歌之城,一个人远行的日子,母亲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关爱着我。后来,随着通信方式的转变,写信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但随之而来的传呼、电话、手机及微信、抖音等,更是让亲情变得可听、可视、触手可及。离家近了,回家的时间多了;高速公路通了,回家更方便了。离乡三十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十七年来,每次回归,母亲都会倚门而望。每次返回单位,母亲都用相同的方式默默的目送我离开,而旅行包和后备箱里,一直都是母亲安放爱的地方。
头发开始白了、皱纹越来越多了,背开始驼了、走路也更慢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象征岁月的符号,都一一开始在母亲的身上显现。还好的是,母亲的心态并不老,通过我写下的步骤,母亲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学会了通过微信拍发照片、视频,学会了视频对话,学会了分享美文和抖音短视频。在每天必通的电话里,我知道母亲在练书法、吹笛子、听音乐、跳广场舞。我们还约定,等我退休了,就好好陪她。这期间,母亲还一度迷上了旅游,天安门前、长城之上,都留下了母亲的足迹。更让人欣慰的是,母亲老有所乐,成了当地老年协会会长,每年都会组织老年人参加各种文艺表演……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从母亲送我远行的那一天开始,回到家乡就成了最大的愿望。然而,很多事却事与愿违,就在庚子盛夏、就在年复一年的远行快要结束的时候,母亲放下了担忧,悄悄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失约了,去了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开始了一次没有归期的远行,但她的音容笑貌却定格在我心中,成了永恒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