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08月20日
◎扎西才让
仓 库
呵呵,这羊人,就是像我这样的桑多人。那好吧,下面就说说我这个羊人的事吧。去年此时,我无法摆脱困扰自己多年的东西,比如一段感情,一桩难以启齿的私密往事。这让我觉得岁月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而是一个巨大的仓库,那里面可以取出我经年累计的东西。我头顶的鹰,山梁上的白马,和身边的亲人,都是从那仓库里取出来的。我心里的诗篇,也有着仓库里幽暗而潮湿的气息。现在,牧场里的家马变成野马,回到山林,道路上的头人的子孙们,在石头上歇息。听说,由于他们远离了他们引以为傲留恋不舍的辉煌时代,而今有点落魄。不过,依我看来,他们骨子里的高贵,无论时光如何流逝,也是无法被冲刷殆尽的。离他们不远的桑多河边,我:一个农奴的孙子,低头喝水。水面上的涟漪,波闪出我的前生:青海古道,我和父亲在高原上赶马换茶,我叫他阿爸阿爸阿爸;也波闪出我的后世:塞纳河边,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子,将丰硕的肉体,慢慢地没入齐腰深的水里。
墨 鱼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活到一定年龄,就开始思考这三个问题。有的人思考了半辈子,还是没有啥结果。有的人思考了一段时间,经历了车祸、火灾和莫名其妙的挨打,之后,干脆就不思考了。有的人,譬如我吧,爱写些对人生有所感悟的文字,且对宗教还比较感兴趣,因此,对这三个问题,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付着。我是谁?“我是只野兽,有着野蛮的肉体。”从哪里来?“我想面对大河上弥漫的黑夜,诉说我的陈年往事。”到哪里去?“我从深林里窜出,扑进幽暗的水里,脚被水草缠住,发被激流带走,呼吸也被窒息,绝望由此开始。”在试图解决着三个问题的过程中,我荒废了许多时日。有天黄昏,当我面对桑多河上弥漫而起的黑夜,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尾墨鱼,往前看,因为各种时代的原因,已无家谱可查。往后看,虽有后代在成长,但也不知道他们会走到哪条路上去,假若依靠他们,肯定有种依靠门帘的感觉。结果呢?结果就是处在人生的中途,前望望,后看看,我张口结舌,无法说清我的今生今世。
在斜阳桥头
斜阳桥头,扎西吉指着远方,让我看桑多一带的落日。因为感冒,我的头脑有点发昏。我看到天空里长满红桦,叶子金黄,但都在慢慢地飘零。一些芍药、当归和枇杷,也在天空深处,静静地开自己的花。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扎西吉。她悲伤地看着我,仿佛我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犯了混了。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让她明白:天空里,确实有一片野菊花也开了。一阵风从桥头吹过来,她像支不稳的花布袋子那样倒了下去,闭上了眼睛。我不扶她,静静地看着她,感觉她就是一棵静静腐烂的红桦。有人过来,七手八脚地搬走了她。一人抓住我的袖口,我甩开了他。他们走了,只有我独自站在桥头,傻子一样坚持着,直到那些红桦的金色叶子在天空里一片一片地落尽,那些当归、芍药和枇杷的花朵,也在风中慢慢枯萎。
扎西吉,你能带走我吗?
在某个地方待久了,待得没有任何新鲜感了,任何人,都会有渴望离开此地的想法。实现这想法的难度越大,渴望的力度就更强烈。那一年,我的表弟就犯了这毛病。他找到了我,让我想办法。我以诗人的身份劝告他:“你看啊,桑多河畔多么安静,晨曦自东山突现,琉璃瓦的屋顶在光中颤动,波浪般鼓荡不息。这么好的早晨,这么好的时光,这么好的人,还留不住你吗?”我的话被一阵呜呜呜声给打断了。扭头一看,来了我暗恋的扎西吉,骑着红色的摩托车。表弟跑过去问她:“哪里去?”她甩甩卷曲的长发:“县城。”天哪,早起梳妆的扎西吉,让人心疼的扎西吉,骑着红色摩托要去县城的扎西吉!表弟激动起来:“你能带走我吗?你能带走我吗?”她不回答,却看着我。“我能跟随她远离这牛皮一样韧性的生活吗?我能跟随她走向那神秘又陌生的远方吗?”显然不能!人人都在逃离,人人都追寻着陌生,但我祖先的尸骨就在这里,我的部落的历史也在这里,我不能离开,虽然我是那个因她而失明的男人,虽然我对她的爱,已在骨头里泡沫般滋生。结果,表弟跟着她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不过,她还是回来了,现在,我们的孩子,也到了当年表弟那样的想出走的年龄。
当我从高山之巅回到小镇
鸟儿在林子里飞累了,迟早会化为鱼,从山谷里出来,泊在桑多河边。孩子们在房子里呆久了,迟早会穿上华丽的衣服,聚到桑多河畔。香浪节这天,铁皮炉上的茶壶里的水开了,那壶盖像人一样热烈。案板上的刀子,在大堆的牛羊肉跟前,也露出贪婪的光泽。先人的魂灵闻到了酒香,就从供堂里出来,桑烟那样在门口盘桓。扎西吉啊,我要去陪高山之巅的朋友喝酒,三天三夜,你就别找我啦。回来后,当我步上台阶,你可不能陷在别人的怀里,喝酒,亲吻,把对方搂得紧紧的。如果那样的话,我们的孩子将会转世成猫,在花园里徘徊,闪烁着红色的眼睛。当他们像你一样被猴子和狐狸引向别处,亲爱的,那时肯定是我们永不相逢的日子。
冬至那天的酥油灯
桑多河畔,除了扎西吉,还有我牵挂的别的人。深秋,河边杨树的叶子变得枯黄,但还没落下来。这时,桑多河的流水才收敛了激越的态势,慢腾腾地流淌。死了多年的枯树,也伸出干裂肃杀的枝桠,力图缓解西风劲吹时的速度。蚂蚁,则深匿在又聋又哑的地下,扎成堆,紧靠在一起,显然也有着人类忧心忡忡的样子。衰败确实伴随着时间的消失,静静地到来了。然而,村庄里的人,早就走得七零八落的。冬至这天,人走屋空的日子,不像一个节气,倒像一种宿命。在蓝天、雪野和房屋拼凑出的寂静世界里,人们都能感受到的时间,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这时,会有一个女人,跪倒在佛堂里,还是像过去阖家团聚时做的那样,点上了温暖吉祥的酥油灯。我找了她整整十年,一直没有她的音讯。现在,她出现了,我呼喊她:“阿妈!”她不回答,只对着面前被香火熏黑的金铸的佛像,磕了三个头。然后,她起身走了。因为走得匆忙,没顾上拍去膝盖上的尘土。我又大喊一声:“阿妈!”她却突然消失了。我惊醒过来,顿时明白:母亲或许还在另一个世界,但她不需要我去替她解除宿命,以便重新回到这个人世。
告别辞
父亲问我:“有人说你会离开这里,是不是?是不是?”“噢,就是呀!”于是父亲弹起三弦琴,边弹边唱:“把你牧场上的理想,还给牧场吧。把你的少年时光,还给四季的风雨吧。把你的绿草地,还给父母吧。把你祖先的灵肉,还给天地吧。”我边听边想:“光是这样还不行,还要用雪山下的河水饮好我的马,用高原上的牛粪净过我的手,把先人传下来的哈达,献给我生命中注定会相逢相别的人。”父亲唱完了,用伤感的口吻说:“做完这些事,你才能骑上你的那个破梦,去那你一直想去的让我伤心的天下啦。也许你说的那个闪光的土地,确实在召唤着你,我也就真的不阻拦你啦!”我明白他的伤痛,这样劝慰他:“我走之后,我的姊妹们会照顾你的。”父亲有点怅然:“我不过是一条漫游的河,只想抵达老人们迟早会去的地方。”我惊讶地问:“什么地方?”父亲避开了我的眼神,答非所问地说:“我要去的那里,和你要去的那里,不是同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