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10月13日
在希望的田野上。 苗青 摄
◎欧梦桃
在故乡的岁月里,时光的味道是颜色。记得小时候,我的爷爷奶奶,院子里的二奶奶,二爷爷,三奶奶……都是穿长衫的,只有青黑两色,也许年纪大了,不穿鲜色。直至他们生命终止,时代在变,服饰也在变,而他们却保留着旧时的服饰,时光仿佛停住,动态也变作永恒。女人盘着髻,我奶奶灰白髻上,插的是月牙形雕花银簪,爷爷依然盘着川西男人的青帕子,青帕子很长,一圈圈缠绕后盘在头顶上。
记得后院子里,下午的斜阳漏过竹林,奶奶眯着眼晴,晒着紫色大绸寿衣,华丽的色彩给粗陋的后院抺上一丝亮色。我猜想,大绸寿衣是她的陪嫁,她的娘家在县城十字街头开着药铺,我们都知道奶奶的陪嫁颇丰。旧时的陪嫁,似乎把女儿的一辈子都考虑。死亡是华丽的紫色,活着却是青黑色。
透过紫色的光影,时光开始回流,竹林的笋壳一面光滑如镜,一面毛茸茸,阿婶在拣笋壳,刷去毛茸茸的毛毛,压实放在做鞋底的布里,大小裁剪好,然后用上锥子,有力的拉线,鞋面沿着有序的圆形,一圈圈如秋波般柔和的线条,密实而温暖。鞋底纳好了,上鞋面,有红色灯心绒面,大青布面……一色衬着白布里子。我们小时候,乡下大多数孩子几乎都穿布鞋,也有极少赤脚的。不知为什么,小孩子总是嘲笑那种包裹脚背的棉鞋,现在应叫低帮棉靴,那时都叫鸡窝鞋。我记得小时候,我读书寄住姨妈家,她给我一双黑色灯绒的鸡窝棉鞋,我不肯穿,姨妈每次都逼着我穿,我都觉得好囧,觉得土气,怕被同学嘲笑。现在想,那可是珍藏版的鸡窝棉鞋,还有长辈慈祥温暖的心。
炊烟是抺不去的乡愁。故乡的炊烟就是人间烟火,那时村子里每家煮饭烧灶,烧的是材火,晒干谷草卷成8字形作引火用。或者拣秋天的落叶,用一根铁或铝的圆丝,一路走一路叉,叉满一串放背篓里。“蔡中郎在吴, 吴人烧桐以爨”爨字就是我奶奶的灶台呀,火在最下面,木头在燃烧,灶上的蒸笼蒸着饭和菜。下午放学回家,浅绿金黄的田野,白墙青瓦房上炊烟袅袅,回家的心陡然变得急切起来,连身边飞舞的蝴蝶也无心去扑,幻想炊烟味道里,有什么美味食物,那怕灶灰里的土豆,也闪闪发光。炊烟慰藉着男女老少的心,人间始有暧意。
故乡的旧时光里,母鸡是家庭中重要的成员。阳春三月,抱鸡婆总会孵上一两窝淡黄色毛茸茸的小鸡。阿妈会拿点碎米小心的喂小鸡,小鸡一天天长大,羽毛也长成各种颜色,变成半大子的漂亮鸡子,然后是慢慢脸红的母鸡和雏冠丰满的公鸡,周围的伯妈和婶婶们会说,“啊,这只母鸡脸红了,要咯当咯当唱歌下蛋了”果然,小母鸡开始趴窝,下了蛋就咯当咯当唱歌。那时蛋太珍贵了,院子里每家阿妈都练就一流预测能力,摸摸鸡屁股,然后准确判定明天是否会有蛋捡,几乎不会失误。当然,也有顽皮的母鸡,独自跑到外头野地墙根杂草中,弄个窝下蛋。二妹儿有次在野地里捡了一窝蛋回来,但隔壁的伯妈找上门来,说是她家鸡下的蛋,我妈也相信她对自家鸡的了如指掌,马上把蛋还给了她。看来,野到外面的鸡子,仍在主妇的掌握中。小时玩的最常见的游戏,就有“老鹰捉小鸡”记忆中常浮现抱鸡婆带着一群小鸡闲庭散步,麻鹞子(鹰的俗称)飞得很高。谁知长大了,小鸡雏变成麻鹞子,飞离乡土,去更高远的地方。不知是否还记得些许泛黄的旧日时光。
故乡的山山水水濡染着我们,大自然和我们如此亲密。小水沟,大渡河,核桃树,杏树……最难忘的是大院坝一角的梧桐树,它和我们的童年如此亲密,以致这棵树被砍后,我无助的大哭,伤佛那刀刀砍进我的心。那棵梧桐树很大很高,树冠华华如盖。“凤栖梧桐”,它是一棵吉祥之树。我小时候是个胖女孩吧,挺着个圆肚子,梧桐树下,大姐叫我“鲁智深”,然后把我高高抛起来,我咯咯大笑,不以胖妹为耻。春天的梧桐抽新芽了,嫩绿慢慢变深,开淡色米粒小花,结长荚子,掰开里面有清亮的油,树下扮家家,正好作清油用。夏天如期而至,知了在梧桐树上聒噪,“居高声自远,流响出疏桐”嗯,学名叫“蝉”的知了,如此清高。夏日的天空碧蓝如洗,黄色的叮叮猫(蜻蜓)成群飞过,扑天盖地,四阿哥挥舞着长竹竿掺叮叮猫。院坝铺着席子晒粮食,梧桐下浓荫匝地。夏夜是漫长的,满天的星辉里,大人小孩都在梧桐树下纳凉,蚊子多得一团团的飞舞,大人们扇着蒲扇,话着桑麻,我们则在院坝里“逮猫猫”,疯跑着。也有安静的时刻,听马伯妈尖着细嗓子唱长调子的山歌子,吕伯妈唱颇有周璇韵味的《四季歌》“春季到来绿满窗,八姑娘窗前绣鸳鸯……”为什么是八姑娘呢,我就想起了八姐,可她不绣花,她爱看书。大人们摆龙门阵,逗六弟,要给他娶周家的金凤作新媳妇。好长一段时间,六弟的金凤媳妇都是跑不掉的龙门阵。
大院子都是一个姓的宗族。一色的青瓦房配着竹林,春天探出几枝桃花,杏花开满树枝,繁如星空,麦苗青绿,菜花金黄。幺奶奶家居着祖屋,拾阶进大门,有个过渡的门厅,然后是一个小天井,岁月雨水的冲刷走镶嵌沙土,鹅卵石已兀然独立,肃然如列队的小卫兵。天井边上正位的屋子专门供奉着坛神(相当于家神)以天井为中心,屋宇的房间四通八达,可以到达各家。幺奶奶每月初一,十五烧香,照管着坛神,可是坛神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他是我们亲切的家神,有时大家族里有不对劲的时候,幺奶奶会说“坛神娃儿又在作怪,等哈儿给他烧个香”坛神庇护着我们的家族,是我们的保护神,偶而也像小孩子一样恶作剧,却又无时不爱护着家人。看迪士尼动画片《花木兰》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家的坛神像极了那位木兰祖祠里的木须神。
那时候的田地都是生产队的,是不允许到队里的地头去打猪草,生产队专门安排人看守,有在生产队田头扯猪草的就逮到社坝头去。但也只是每天在田地里照例巡逻下,不可能24小时值守。几个哥哥自有办法,拉起个猪草特工队,最小的小哥哥负责高处放哨,其余几个麻利扯猪草,完了就往小哨兵的小背篓里丢点猪草,胜利收工。我不知他们是否有过失手,反正没听讲过,大约为维护安定团结的局面,是不会报忧的。我到了打猪草的年龄,农村已是实行“包产到户”,似乎到田里打下猪草,也没人吼。我几乎都是独行侠,背上背兜,去扯那些可爱的巴地草,红活麻,珊珊草……千万不敢扯五朵云,大人告诉说要把猪闹死(即毒死),夏天扯猪草大多要踩进秧田里,扯田坎上的猪草,最害怕的是秧田里被蚂蟥咬,大姐说蚂蟥咬上你了,你不会痛,咋个扯都扯不下来,嘴巴像吸盘,把你的血吸干,最后变成小木乃伊,当然大姐没说变成木乃伊,我心中恐怖至极,祈祷别变成干瘪瘪的干尸死翘翘。但扯猪草时,也义无返顾的冲向秧田,因为我要做勇敢的小姑娘。扯完猪草,坐在水沟边,清理泥脚,细细看过有无蚂蟥,上天眷顾,从未与蚂蟥亲密接触,只遇到过优雅的白鹭,惊鸿一瞥的乌梢蛇,盘成一团大饼状的菜花蛇,恐怖密集的“田螺姑娘”……
院子里再野的小孩,到了读书的年龄,大人们说“该给野驹套上嘴笼头了!”无一例外的背上书包去上学。我们的小学在元宝山上,元宝山下的小河叫慧峰河看来学校的位置真是适合读书的地方。我们叫元宝山是沙子坡,至于慧峰河就相对于大渡河叫它小河边。我是和形影不离的堂妹一起背着书包去学堂的,我妈教我们数学,因都在一个院子,堂妹高兴得很,说“好安逸哦,幺婶教我们,记不到布置的作业就可以马上问”啧啧,瞧我妹这学习觉悟,不是尖子生都难。我的那些哥哥们,上学后就从猪草帮晋升为欧家帮,因之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和非凡的组织能力,在学校里威风凛凛,无人敢挑战。可惜我们太小了,没机会当小跟屁虫,狐假虎威下。
这是我的故乡,大渡河畔既平凡又不平凡的小小村落,汉初沈黎郡的郡治所在地,成汉时期晋乐县的县治所在地,唐筑大渡河城,今兴隆镇沈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