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12月07日
◎王小忠
洮河石花鱼②
和胡海生的约会渐渐多了起来,无形之中我们给那家局促而破败的茶屋做了不少贡献。都有表达的欲望,而又千头万绪。于是,我们便将故事倒退到二十年前。
胡海生大学毕业后,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胡广义也不再养石花鱼了,以前的水渠夷为平地,成了村人打碾粮食的大场,村子也由一个组分成了两个组。一家人分三处居住,沿不同的方向奋斗,但都会回到村里古老陈旧的院子里来。胡潮生不再那么恨水了,他意识到他的一生注定要靠水生存。或者说,那份职业已经麻木了他,使他放弃了别的追求而按部就班的守水库。更多的原因是,孩子们大了,他已经没有了折腾的那份虎狼之心。
胡海生在县城买房,是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房子的事情费了很大的周折,不过话说回来,普天之下,哪个农村的孩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房子有了,孩子上学方便,自然也需要有人看管,于是胡广义和他老伴儿随胡海生一家搬到县城去住。胡海生往返于城乡之间,胡潮生往返于沟底与山梁,最初的怨天尤人也变成了死心塌地,理想彻底被生活所收买,然而这样的光景没过十年,新的问题却悄然来临。
胡海生没有丝毫保留,也没有表现出难言之隐,但他的表情却很复杂。是喜是忧?难以看清。五味杂陈原本就是生活的真实面目。
孩子们白天去上学,家里就一对老人大眼瞪小眼,瞪来瞪去却瞪出麻烦来了。楼下是商铺,是复杂多样的道路。他们不愿出门,是因为怕找不到家,更怕出门找不到厕所,一泡尿憋得面红耳赤,之后便是怨怒和咒骂。膝下有儿有女,可他们都身在江湖,无法给予老人天伦之乐。邻里更是陌生,人情愈发单薄,大家只能在相对封闭且热闹非凡的狭小空间里生活。这样的生活,却让进城的老人们变得十分孤独。胡广义也没想到,一进城,那种闲坐鱼塘的日子已经成了奢求,守护山林的岁月更是遥远的回忆,挖淤泥广积肥的光阴却也成了传说。
胡广义决意要回乡下老家。这个要求看起来并不复杂,而实际上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从农村走出来不容易,再次返回农村却是难上加难。胡海生对此有这样的理解,他说,叶落归根不是彻底回归,而是希望回归到曾经的美好回忆中,是一种愿望罢了。
胡海生搬到县城不久,胡潮生也在县城买了房,一家人算是进城了,可一进城,少了欢乐多了忧愁。其实胡潮生在胡广义没有提出返乡的时候,就有了想法。一有空他就跑到老家,想把老院子收拾起来,让两位老人有落脚之处。只要祖坟还在村里,亲戚与家族还在村里,人情世故就不可避免,老院子就不能完全丢弃。可是老院子因年久失修,院子里长满杂草不说,难办的是因裂缝中灌水而地基下沉,仅靠收拾已经无济于事了。老院子依山而建,处山体滑坡地段,交通也不便利,要重建,重建就需重选地方。
村里老院子倒塌是2018年8月的事情。胡潮生不得不和胡海生商议,就算不重建,倒塌的老院子总不能置之不理。商议期间,胡潮生说出了埋在他心底的许多不愉快。
胡潮生在水库上班,但自己村子里没有自来水,村里人总是看不起他。至于拉自来水一事,胡潮生也是爱莫能助。他一个普通工人,那有权利。可村里人不那么认为,总以为他们一家搬走了,就故意使坏。这件事情看起来和重建老院子无关,实际上却有千丝万缕的牵连。重建老院子要申请宅基地,要通过村委会,然后由村委会上报政府审批。胡潮生想直接到乡政府申请,可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几年前他去乡政府收水费,一位领导说,免了水费,给你们家办两个低保。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呀,可他没答应,也不敢答应。谁曾想因为宅基地的事情又要去求人家,却如何开口?
胡潮生在水库上班,各种惠民政策都享受不到。一个月三千多块,一家四口人生活,日子过得真是紧紧巴巴。村里在危房改造、新农村建设、整村推进工程及扶贫等项目的落实下,大家都搬进了新房,他只能眼红。老院子倒塌之后,胡潮生给村委会汇报过,也递交过相关申请材料,就是没有下文。
胡海生并不知道事情这么复杂,更不知道胡潮生已经做过这么多努力。任何事情过于强求,就会适得其反。胡海生说,当他每次回家看到胡潮生一脸沮丧,大声吼骂孩子的异常举动时,内心就有说不出的悲凉。他知道,有些事仅凭努力会让人陷入更多的哀怨之中,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使人伤心欲绝。
胡广义的一个朴素的愿望,让胡潮生和胡海生在无尽复杂的人事关系中东奔西跑。除了人事关系,最主要的还有重建所需要的一大笔资金。忠孝两难全,作为子女,对此不管不问却也有失做人本分。
我问胡海生关于乡下老家的情况,他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都是面子上的兴旺,所修新房十之八九空着,大多老人都在县城带孩子。
修了新房,等老人们走后房屋怎么办?
胡海生无奈地说,等着腐烂,倒塌。
卖不出去?
没人要,都想着进城呢。
那为什么要修?
老人没了,总不能在大场里搭个帐篷吧。
是呀,我们一边进城,一边又返乡,没有彻底进城,也做不到彻底遗忘农村,问题就复杂了。一把老骨头要埋进所生之地,是对故土的依恋,是心理文化的作用,难以改变。
宅基地有那么难申请?我又问。
情况不同往昔,因为家里人都有工作,既不属农村户口,也沾不上扶贫对象,尴尬得很。胡海生说着,便长长叹息了一声。我听得出,那一声叹息的确货真价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