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03月11日
◎朱美禄
下雪了,催生出一个银装素裹、粉妆玉琢的世界。诗人应物斯感,情动于中,难免要诗兴大发。但是如何成就一首好的咏雪诗,却大有讲究。
韩愈《咏雪赠张籍》一诗有句道:“定非燖鹄鹭,真是屑琼瑰。”根据《说文解字》的解释,“琼,赤玉也,从玉敻声。”雪是白色的,韩愈以琼瑰之屑来喻雪,南宋胡仔批评他“用之不审”。诗中还有“缟带”“银杯”等字眼,清代王士禛讥其“亦成笑柄”,并指出世人怵于韩愈盛名,对这首诗“不敢议耳。”
郑谷《雪中偶题》一诗道:“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这首诗画面很生动,但仅止于刻画生动而已,并没有什么寄托。苏轼谓其“村学中语”;王士禛斥为“俗下欲呕”;翁方纲视为气格卑弱。足见其不被后人看好。
皇祐二年时知颍州的欧阳修在聚星堂会客时作《雪》诗,其序曰:“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鹤、鹅、银等事,皆请勿用。”大概是出于惟陈言务去的考虑吧,欧阳修要求在诗中禁止使用那些常见的比拟雪花颜色和动态的词语。元祐六年苏轼知颍州,写下了《聚星堂雪》诗。作为门生,苏轼秉承了欧阳修的传统,“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所谓“前令”,指的是欧阳修当年作《雪》诗的规定。由于欧阳修诗中有“沙墀朝贺迷象笏,桑野行歌没芒屩”之句;苏轼诗中有“欲浮大白追余赏,幸有回飙惊落屑”之句,因此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指出,“欧公咏雪,禁体物语,而用‘象笏’字,苏用‘落屑’字,得非亦‘银’‘玉’之类乎?”翁方纲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表达了对欧阳修和苏轼咏雪诗的不满。
可见出咏雪诗要写得好,确实很不容易。即使是文学大家,也难免受到指责。
那么写得好的咏雪诗,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诗经·采薇》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对此评论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在王夫之看来,“雨雪霏霏”对于欢乐的凸显更有力。北宋人盛次仲《雪》诗句云:“看来天地不知夜,飞入园林总是春。”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指出,“古今诗人,以诗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联,或只一篇,虽其余别有好诗,不专在此,然播传于后世,脍炙于人口者,终不出此矣,岂在多哉?”看来好诗能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这两句咏雪诗不仅空间阔大,时间上也具有延展性;既写了现实情形,也暗示了心理期盼;下雪虽然很冷,而这两句诗读起来却不乏暖意。“晓风飘磬远,暮雪入廊深”,是释惠崇的诗句。《西清诗话》评价说:“华实相副,顾非佳句邪?”诗句清新拔俗,充满禅意,绝无蔬笋气,所以受到重视。王士禛在《渔洋诗话》中纵论古今雪诗,被推为“最佳”的,有陶渊明“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王维“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韦应物“门对寒流雪满山”这些诗句。
受王士禛推崇的,还有唐人祖咏《终南望余雪》一诗:“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和摘句批评受肯定的诗句比较起来,这首诗无疑更胜一筹,因为是神完气足的佳构。有道是“落雪不冷融雪冷”,终南阴岭望去尚有余雪,落日的余晖染红林表,难怪长安城中备感寒冷。诗歌下字严谨,举重若轻,首尾条贯,一气呵成。需要指出的是,这首诗是作者在长安应进士试时所作,完成了四句即“纳于有司,或诘之,咏曰:‘意尽。’”这种忠实于内心感受,不为功名画蛇添足的作派,千载之下仍让人钦佩。
王士禛认为“不免俗”,苏轼推为“信有格”且“不可及”的,是柳宗元《江雪》一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文境秘府》中说:“意是格”,“意高则格高”,可见“格”是属于思想内容方面的范畴。柳宗元在诗中塑造了一个不畏严寒,孤高傲岸的渔翁形象,实则是作者性格的外化和折射。诗歌寄托深远,确实堪称咏雪佳作。
虽然说“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但是好的咏雪诗并不排斥用典。李商隐《喜雪》诗多处用典,却流转自如,毫无滞涩之感,体现出了极高的才华。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说:“以是知凡作者须饱满材料”,明显持一种肯定的态度。其实这种牢笼百态,无所顾忌的主体精神,更值得肯定。
雪广为诗人所喜爱,所以中国古代咏雪诗浩如烟海。清人朱庭珍在《筱园诗话》中曾感叹:“咏雪诗最难出色。”其中有失败的个案,也有成功的典范。细细品读古人咏雪诗文本,遭到批评或者受到赞誉都不为无因。成功的经验予人以启示,失败的教训也让人警醒,所以我们对古人的探索都应该报以由衷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