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勋刚

父亲躺在杨子怀里闭上微弱的双眼，杨子紧紧抱住父亲黯然流泪。杨子见过生离死别，但于己之时，此种离别却是揪心的，酸楚的，决绝的。多年来，杨子一直在幻想，如果父亲还在世，那该有多好，上奉高堂，膝前儿女，妻惠夫贤，融融亲情，世人有此也该谓为幸福吧。

父亲牵着黄鬃马常年跋涉在雅砻江两岸的山水间，一趟马班去来四天。每盼到父亲归来的日子，杨子总是在离家不远的路口上盼着，远远望见父亲牵着黄鬃马从雅砻江边沿着山路蜿蜒而来。近了，听到黄鬃马清脆的铃声，杨子一路飞奔扑进父亲怀里，父亲把将杨子轻轻抱上马背，牵着缰绳走在夕阳的余晖里。

父亲对故土极为眷恋，喜欢闲适幽静，退休后依然住在陪他一生的老屋里。石砌的老屋冬暖夏凉倒也是个静养佳所，父亲在屋后房前种下许多桃树，春天桃花盛开，清风弄红花，舞香入心脾，掩映在桃林间的老屋成了小镇上最惹眼的风景。每逢夏天，屋后房前青葱郁郁，红桃压枝，四邻亲友常来老屋与父亲品桃闲叙，忆往邮事，那也是父亲最为快乐的日子。父亲在时，每年仲夏时节，杨子总能收到乡下捎来的蜜桃,鲜艳欲滴，个大肉甜，显然是父亲精心挑选的上品，此种香甜美味，杨子一直在找寻，可惜至今也没有找见。

退休后不久，父亲肝癌晚期。为了照顾父亲，杨子从县城调回乡下老家的邮局。杨子每天陪着父亲，聊他邮路的趣事，讲沿途的传说，一个邮人，一匹黄马，一条邮路，二十八年的过往一直牵着杨子好奇的心灵。

父亲走后第三年，杨子抑制不了心中那份向往和对父亲的怀念，独自一人牵着黄鬃老马踏上那条邮路。古道荒芜，鲜有过客，山路如练静静蜿蜒在雅砻江东岸的陡峭崖壁上。记忆中的溜索已被吊桥取代，狂放咆哮的雅砻江水如野马般在脚下汹涌奔流，吊桥在呼呼的江风中起伏摇摆，人在桥上踉跄前行，左晃右荡，就连常在山间行走的老黄马都有些胆怯。杨子用衣服蒙住老马的眼睛，拽着缰绳硬拉着走过吊桥，蹒跚而艰难地往山顶爬去。当天傍晚，杨子投宿在山中唯一的村子里，村民向杨子讲述着父亲与村子的故事。正因为这条邮路，这个村子，父亲在这里收获了爱情，与这方山水结下一辈子的情缘。

第二天清晨，杨子在村子里拣了一块白石装进马袋里，一个人、一匹马继续着他的行程。也许是因为第一天的路途唤起了老黄马对这条邮路的记忆，它一路精神抖擞地在前面引路，带着杨子日落时分到达此行的第二站“佑安洞”。这是杨子此行最期待的向往之地，因为在父亲的故事里，杨子听得最多的就是“佑安洞”的传说，并且这里还有杨子心里一直渴望揭开的一个谜底。

父亲曾告诉杨子，以前常在这条路上过往的人都一个习俗，在途中拣拾一块白石带到佑安洞前的空地上，垒成一个白石砌成的“佑安堆”，在石堆里放上一件自己的信物，“佑安堆”就会护佑你一路平安。父亲是这条路上的常客，他也为自己垒砌有一个“平安堆”，杨子此行就想看看父亲用二十八年过往垒砌成的“佑安堆”到底有多少块白石，里面埋藏着代表父亲的信物究竟是什么？

由于山里通了公路，昔熙攘之古道沉寂没落，“佑安洞”前杂草丛生，荒芜宁静，只有若干隐藏在杂草丛中高低错落的“佑安堆”述说着这条古道曾经的往事。杨子本想父亲在这条路上走了二十八年，他的“佑安堆”应该是最大最高的一个。可眼前几近相似的白石堆，像矮石林般林立在眼前无从辨别。多年的期盼近在咫尺，却又触摸不到，杨子的心突然沮丧起来。

这时，正在低头吃草的老黄马走到洞口前一棵云彬树下的白石堆前，回头望着杨子。因有云杉树的蔽护，这个白石堆不像其他“佑安堆”已长满了青苔，虽历经岁月风霜，仍透出淡淡的白色。

杨子小心地将白石块一块一块拣开认真数着，在白石堆底部，杨子找到了父亲放在里面的信物——四个废弃的邮袋铅封扣。由于时间久远，连在铅卦上的蜡绳已经发黑腐朽，但铅封上仍隐隐能看清“淇木林”和“泸宁”的字样，这两个地名正是这条邮路的起点和终点。杨子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数完，4032颗白石，4个铅封，这就是父亲用二十八年的过往留在这条古道上的印记。

杨子此时的心是激动的，傲骄的，4032次往来，2016个班次，父亲将最美的青春岁月留在了这条邮路，更留给了杨子一生都在追寻的故事。夜色中，跳跃的火堆旁边，杨子一块一块地砌着白石，还是在那棵云杉树下，还是那4032颗白石，一个新的白石堆渐渐砌成，并有一颗崭新的白石加入其中。

父亲种在杨子心里的童年向往终于找到，一路的风景让他感动，更让他沉醉。此行的终点还在远方，杨子的行程还未走完，明天他还将上路，一个人，一匹马，也许路的终点他能找到他追寻一生的香甜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