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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吉梅朵

甘孜日报    2022年08月19日

◎洼西

6

我磨磨蹭蹭顺原路回到老柳树下。天已经黑了,面前高低起伏的土楼的剪影里,闪烁着几星昏暗的灯光。一弯残月高悬于巴姆山顶。

猝不及防间,阿妈从柳树的暗影里扑出来,抱住我哭嚎。跟在她身后的,是打着手电的太吉老师。

阿妈哭喊一阵,推开我扬手就要打,被太吉老师拉住。她们合力推搡拉拽着我回家。家里冷锅冷灶。母亲擦着眼泪数落我一番,半跪着点燃灶膛里干透了的青冈叶子。家的气息在青冈叶子燃烧的声响中弥散开来。这气息里独缺了父亲的味道。我不由掉下眼泪。

太吉老师拉住我的手,目光里满是怜悯。触到她手心,我打了个激灵。那手心虽和她的目光一样柔和,却已经凉透。

她冲阿妈说:“大姐,你别伤心了,孩子还小,会慢慢懂事的。”

阿妈直起腰来捶捶后背:“太吉老师,我听你的。如果没有你,他爷俩都让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话的尾音是在哭腔里落下的,一阵啜泣又接了上去。当着太吉老师,我知道她还有抱怨话没说出来。

太吉老师拍拍我的肩:“铁超,你阿妈已经够可怜了,你可不许再添乱!”

我点点头,阿妈没看见。我说好的,阿妈听见了。

太吉老师指指壁板上的标语问:“这就是你写的那几个字?”

我点点头。

“看一遍就会了?”

“看了好多遍!”

她绽开笑容,对阿妈说:“你看,这孩子不仅聪明,还很实诚,长大了一定能出息!”

她又问我:“阿爸不在,家里就你和阿妈?”

我点点头:“舅舅在巴姆山林子里拉大锯挣钱。”

阿妈脸上的愁云终于荡开,笑容不再凄切。在她转头的时候,眼睛里残留的泪水在低瓦数白炽灯下闪闪亮。我心里的口子又裂开了一点。因为阿爸的事,我对阿妈的真正意义的疼,也从这一刻才开始。

阿妈指着灶台顶上的烘架说:“老师,你看你昨天才给我带了衣服,今天又拿来这么些东西,让我怎么感谢你啊?”

我抬头一看,一个簇新的竹篮放在烘架上,里面装着腊肉。竹篮的白和腊肉的红都很惹眼。城里身份的它们屈尊于黑乎乎的乡村烘架,似乎有着道不尽的无奈与委屈。

太吉老师抚着我的头,对阿妈说:“大姐,你就别见外了,铁超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亏了吃的。我虽然也不富裕,但总比你们好过。遇到难处就让孩子带话给我,我有的,你们也不会缺。”

阿妈又抹起眼泪。这一回,她的眼泪是因为感动。

太吉老师伸个懒腰:“夜深了,我今天就住这儿了。”

我头皮一麻——她要在脏兮兮的土楼里,陪我们度过一整夜!这将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夜啊!我甚至庆幸自己逃了学,得以把太吉老师招家里来。

但问题是,我们让她睡哪呢?

想到堆在“年绕”一角浸满汗臭、油烟味儿的棉被和毛毡被,我就心里打怵。我觉得就算挑出家里最干净的被子盖在她身上,都会是一种冒犯。

阿妈也和我一个心思。她说:“这怎么成?这里太脏,你会睡不好的。一会儿喝过茶,我娘俩送你回县城。”

太吉老师绽开笑容:“大姐你别跟我客气,我也来自乡村,你们睡得好的地方,我怎会睡不好?”

阿妈问:“老师,你老家是哪个寨子?”

太吉老师没有回答她,歪着头看看我,说:“同样是生在灰尘里的孩子,铁超可以睡好,太吉梅朵为什么就不能?我明天还想‘押’着铁超上学呢,免得他又中途开溜。”

7

那夜,我迷迷糊糊做了些短梦,却一个也没记住。清晨起床,想到自己要在同寨孩子们艳羡的目光中,和美丽的太吉老师一起走路上学,我就开始心尖发颤。

然而早饭时阿妈的一句话,让我的好心情回到了冰点。

阿妈说:“一会儿,我也得赶着‘嘎乐嘎’去畜牧站配种,我们一块儿走吧!”

嘎乐嘎是一头漂亮的花母牛。阿妈前几天就念叨过,说县畜牧站新近从遥远的汉地引进了一头大公牛,如果给嘎乐嘎配上种,来年开春,就会生出品种优良的小牛。她说寨子里已经有好几家去配过种。她还嘀咕了一句:“这种事,女人怎么好去呢?”

阿妈似乎在太吉老师住在家里的这一夜,变得坚强了,要去做本来指望阿爸回来后做的事了。

于是,上学路上有了这样一个画面——我在前面背着书包牵着牛绳,阿妈和太吉老师走在后面,中间隔着漂亮的嘎乐嘎。因为去畜牧站得穿过县城主街,阿妈特意穿了那件过节才穿的暗红色的灯芯绒外套,里面是太吉老师送她的碎花衬衫。我怎么看都觉得她是按嘎乐嘎的样儿打扮的。

同行的孩子们侧身让到路边,放我们先行,打量我们和相互对视的眼光里透出戏谑和嘲弄。毕竟,畜牧站引进大公牛配种的事,在孩子们中也不是秘密了。

我脸上热辣辣的,拽紧牛绳加快脚步。阿妈和太吉老师紧跟在后。我知道她们也有些难为情。只有蒙在鼓里的嘎乐嘎,哞叫声里透着新奇与欢快。

我唯一一次和太吉老师同路的美好清晨,被阿妈的糟糕主意给彻底毁掉了。

畜牧站墙皮斑驳的小窗里,一位吊着脸的黑瘦女人收了阿妈一块五,递出来一张纸条,朝配种小院方向努努嘴。她全程没说一句话。我想,她会不会是个哑巴?不管是不是,看来这是一份哑巴都可以胜任的工作。

牵着嘎乐嘎走进配种小院,三位戴黄军帽的工作人员正在露天里围着一张旧桌子聊天。看见阿妈和太吉老师,他们窃窃私语几句,眼睛里多了一种光芒。

岁数大点的那位接过阿妈手里的纸条,草草看看,拉开抽屉丢进去,眼光又睃回阿妈和太吉老师脸上,吩咐另两人:“把大公牛牵过来!”

那两人懒洋洋起身朝院内的一个小铁门走去。

他又问了阿妈几句话,夹杂着汉语,咬音滑稽,吐字笨拙,像嘴里含着个嚼不烂的东西。他是本地藏族人,却用蹩脚的汉语说话,以此展示吃着公家饭的“幸运儿”的高人一等,哪怕干的是并不体面的活。当然,也有点在阿妈和太吉老师面前卖弄的意思。

长大后,我发现这些人大多把这种半生不熟的汉语作为了家居用语,把孩子们一个个养成不会藏语的藏族人。有的还会以自己名字的首字为姓,不管与汉族百家姓是否相符,给孩子叫个“爱东”“晓红”之类的汉名坠在后面,附庸自己并不太了解的时代。

如今回想起来,有时我会庆幸自己没出身于那样的家庭,得以拥有铁超这个尘味浓烈的名字,任何时候,都能让我在命运的洪流中不费劲儿地找到自己的影子。

那两人一前一后把那头健硕高大的公牛牵到嘎乐嘎身后。阳光刚刚照进小院,公牛的影子占据了小半个院子。它雄赳赳跃上嘎乐嘎的后背,嘎乐嘎几乎被压塌了,发出一声惨叫,四蹄在三合土上不停划拉着调整姿式。

阿妈红了脸对我吼:“拉紧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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