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黄孝纪散文集《八公分的味道》

◎李向明

知名乡土散文作家黄孝纪在新著《八公分的味道》序言中说：“纵然身处他乡，故乡一直在我心中，从未远离。”当人们背着故乡去远行，弄不清是自己在流浪，还是故乡在流浪时，故乡就变成一种牵挂，一种怀想。就是这种牵挂和怀想，常常催促着黄孝纪迈开回乡的步伐。或许，他内心很想真正地回归故乡，将背累了的故乡放回老井旁，放进老厅屋，撒在八公分的田野、山岭和溪涧。那里有瓜叶生长的喜悦，有野菜野果的装点，也有结冰盖啷的稀奇日子。或许，他更想卸下疲惫的行囊投怀故土，踏着遍地瓦砾，从石板巷通向长满红薯藤的山坡，去寻觅油榨坊的清香。在虫鸣的夜晚，挑亮如豆的油灯，听四季泉声，或是在土灶上重复着母亲的菜谱。有一天，当父母的坟茔化入故土，随着一场悲壮的送别，一些人为另一些人拉下帷幕。地里的南瓜，每年都会在原来的地方，学着父辈的样子生长、开花、结果，瓜瓞延绵。这些故乡的“味道”，便是乡愁，让每一个背着故乡去远行的人，无法抗拒。

大约十年前，黄孝纪辞去报社记者的工作，去他乡从事一种远离文字的行当。他不是在逃离文字，而是出于生计的无奈，他更不是在逃离故乡，而是背着故乡去远行。在他乡奔波劳顿的日子里，故乡总像一根绳索牢牢地拴着他的心。那里的山水田园、烟火人家，那里的青砖黑瓦、一草一木，那里的耕作农事、风俗民情，那里的世态演变、人间寒暑，一切都让他无法割舍。凭着那份深深的牵挂和淡淡的愁绪，身处他乡的黄孝纪重拾文字，利用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开始构筑记忆中的故乡八公分村。于是，便有了他的“八公分”系列散文集。

在黄孝纪笔下，故乡八公分的物事总是质朴而充满生机，那里的生活平凡却回味无穷。全书分四辑共28篇散文，从不同的角度表现了作者对故乡的依恋和远离故乡的思念之情。作品保持了作者一贯的风格，这种风格是鲜明的。他就像一位农人荷锄归来时随意在路旁拾起一根柴火，或是一截菜梆子，然后娓娓道来，看似时空中的一段碎片，却道出一段乡村生活的悠悠岁月。这正是黄孝纪在取材立意上的独特之处，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匠心独运。比如，母亲菜谱中那些永恒的菜单，那些芋头萝卜、辣椒豆角，以及园土里那些苦瓜、水瓜、南瓜、冬瓜、丝瓜、茄子，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周而复始，看都看厌了，却每每经母亲一番烹饪蒸煮，不仅令人百吃不厌，而且成为一生的怀想。“这样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能闻到辣椒炒鱼的菜香。捕青蛙，掏螃蟹，放干水圳捡田螺，捉泥鳅黄鳝鱼虾，是我们这帮顽童最热衷干的活，也无疑让母亲切的青辣椒有了更丰富多彩的味道。”（《青辣椒红辣椒》）那不是一碗菜，一顿饭，而是一段生活，一种乡愁。

黄孝纪的乡土散文，开口特别小，善于抓住任何细小的事物，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拓展开去，将自己的生活感受融入进去，在横向上充分展现生活的广度，在纵向上又能体现时代变迁的景深。园土里的瓜果蔬菜不是超市里待售的菜品，而是赋予了人性化特征的乡村生活要素。“有一天，突然发现一棵辣椒树竟然开花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像一个小小的五角星，带一个稍微弯曲的绿柄，挂在碧绿的枝丫间，有如一颗亮眼的明星。这个令人鼓舞的信息，我们会立马传遍村头巷尾。”（《青辣椒红辣椒》）一朵小小的辣椒花，绽放的却是一个火辣辣的期待。

这种期待和惊喜，伴随着乡村的每一个日子，缠绕着园土的每一片绿叶。比如：“苦瓜开花的时候，盛夏如期而至。当纷披的绿叶间才刚发现第一朵小黄花，满怀着欣喜，正要走近来细赏，似乎只在眼睛凝视梭巡之间，几棚枝叶的帷幕上原来已是花朵无数，一朵朵色泽鲜艳，重重叠叠的深绿大叶间，像黄色的小喇叭，像星星，或向上张开着，或朝下垂挂着，连着细丝般颤巍巍的长柄，在风中摇曳，引得菜虫和小蜂嘤嘤飞舞。”（《苦瓜》）极不起眼的苦瓜花叶，原来也如此艳丽和蓬勃。同样不起眼的豆角，也不失时机地展示着生命的绚烂：“豆角多是成双成对地生长，起初像两根蝗虫的触须，从花夹子里伸出来，翘向天空。触须渐长渐粗，向下弯曲成漂亮的弧线。一阵风，一阵雨，一阵阳光，绿墙上便挂满了粗粗细细或碧绿或紫黑的长豆角，层层叠叠。”（《长豆角短豆角》）黄孝纪的散文，通篇都是这种白描式的语言，清爽干净，富有张力。

水瓜的生长相对缓慢，眼看着它开花了结子了，也只能慢慢等待它的长大。这种等待却并不寂寞，作者把视线移向周边，但见“瓜架下阴凉，成了小动物们的乐园。大鱼小鱼聚在这里浮游，青蛙泥蛙鼓着一双大眼蹲着，偶有响动，嘣的一声，跳进水里，吓得鱼群一阵惊窜。”多么生动有趣的世界，它们仿佛也在等着水瓜长大似的。而到了秋后则是另一番情景，水瓜藤干叶枯，周围也变得寂静。“瓜架在水面上倒映着横竖相间的黑影，随着波纹荡漾，等待着来年又一场生命的繁盛。”（《水瓜》）这便是乡村生活的意趣，不失有几分哲理。

任何作家都无法脱离自己生活的语境来创作，有些东西是伴随作家人生成长而来的，植根于作家灵魂深处。黄孝纪说：“或许离开故乡越远，回望来路才越发清晰，对时代的演化，对故乡的沧海桑田，对自己的人生况味，也体察越深。”他没有停留在浅层的回忆性叙事上，在文中，他也留下了自己的“满怀伤痛和忧虑”。他经历过时代的嬗变，饱尝了乡村生活的忧乐，对故乡怀有深情，每一次对故乡的反刍都是一次乡愁的咀嚼和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