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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爱玛而言——读《包法利夫人》

甘孜日报    2022年09月16日

      ◎邓靖雷

对于爱玛而言,戏剧较之文学是一种更为直观的获得精神满足的途径。舞台上画出来的五光十色布景、古典色彩的人物装束,加之音乐赋予了这一切非现实的奇幻属性,使得爱玛的想象世界得以外化在舞台上。到吕席出场之前,这个虚构的世界中暂时还没有爱玛自身投影,她以旁观的视角接收并欣赏。

而吕席出场,打破了舞台这个虚构世界的奇幻氛围与超脱现实属性。爱玛立即在这个年轻女子身上捕捉到了切实的、坚硬的、现实的凝聚,她像一根钉子,将飘忽于高空的想象锚定回到现实或者说自身上,从这里开始,本来遥远的故事里有了爱玛投射的影子。在这里爱玛与吕席——艾德嘉尔的恋人建立了附体一般的联系,因而后来艾德嘉尔出场时,她并非是纯粹欣赏故事的观众角色,而已经将自己投入了戏剧之中。艾德嘉尔咏唱的哀歌,令她得以将自己此前的种种情绪整理打包、安放其中。爱玛所经历的情感与故事里的艾德嘉尔事实上,仍然有一段差距,但她将自己的记忆模糊钝化,又与舞台上的故事耦合在一起,两相比较,觉得自己越发可怜:她们明明如此相似,为何她就没有吕席这样好运?爱玛的尖叫或许更多是为了自己,而非为了故事本身。

爱玛谬误地将理想的、虚构的创作与现实放到天平两端进行比较,而这两者事实上是不存在可比性的,尽管它们看上去如此相似。创作具有现实不具备的、毫无犹疑的肯定性,艾德嘉尔对吕席的感情,从根本上来说是没有疑云,这是创作者与观众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下沉的现实中,不存在这样的默契,爱玛不可能如此理想化地确信一种态度。不论是戏剧,还是小说,都并非是现实的再现者、反映者,追求二者趋同能带来的或许只是更深的虚空。

接下来的段落以冲突性的面对面形式,展现了查理与爱玛间的分歧。在查理的视角上,得益于查理缺乏的情感体验,作者得以向读者展示较为客观的戏剧情节本貌。查理是一个情感语言的初学者,他能够阅读每一字句的表意,但无法将其连贯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体会其背后的深意。借用树与隐喻的比喻,他只能朴素地接收明面上直白伫立于面前那树的影像,而不知道其下复杂的根脉交通。查理说“我喜欢了解透彻”,他认为看懂这出戏剧,首先需要听懂每一句对话,他需要一个存在明确地告诉他这是什么,然而并非每一样事物都能够用切实的语言定义,情感从微小的细节间泄露出来,而查理看不见。爱玛恰恰相反,没有那样关心事实发展的环节。人物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不在乎。爱玛关注的是停滞般的瞬间,情感大量地铺陈宣叙向她展开。他们认知世界的方式便如此隔阂。

与查理冲突之后,舞台上的故事刚好来到了婚礼的部分,在这样的双重推动下,爱玛回忆起自己的婚礼。她曾将婚姻过分夸大地视作自我救赎,在接触现实落差之后失望。然而,爱玛将失望认为是“没有遇到正确的对象”,她虽然沮丧,但赶紧盖上了盒子,在盒子里仍然保留有不知是否真存在的“希望”。事实上,在爱玛的潜意识中已经明白艺术与现实不可联通的道理,“艺术夸大的热情,她如今知道何等盼小了”,然而只要不去看,盒子里的“希望”便可以永续地存在下去。爱玛不愿承认或者说全盘接受这一点,她试图将真相掩盖起来,避而不视。也许一方面出于不愿承认自己遭受了蒙蔽、不愿被怜悯,另一方面,她也的确需要一个寄托性质的事物来避免自己沉入虚无。爱玛自我保护、自我欺骗的方式:通过怜悯,她拒绝承认真相,将自己置于更高的地位上。爱玛将自身投射在他者之上的痛苦娱乐化,将其视作游戏,便可以生出自己或许真能够完全掌控它的错觉。先一步怜悯对方,便站到了台阶上面,可以阻止对方对自己产生怜悯,整个一脚踢到台阶下,便不用再看。

爱玛的第二个谬误,是将演员与角色黏合在一起。在爱玛的世界里,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是模糊、融化的,她的情感沿着杂糅在一起的凹痕肆意流淌,为她眼中的每个事物笼罩上糖壳。演员雕琢过细节的演出,被她错误地视为演员的本意。机巧的、精致的浪漫,她意识不到其中的人工,或者说爱玛直直地落入了演员编织的陷阱,这是共情能力在艺术理解上的表现,但问题在于她缺乏在落幕之后脱身的能力,角色附身演员的那一瞬间被她敏锐地捕捉,紧紧抓住,随后扩散到演员行经的全部时空。爱玛陷入泥沼之中,而其他人都已经走远。

爱玛对演员本人的爱意,建立在她自己搭建的空中楼阁之上。她对于演员相爱的想象,以及所有她对自己情人的想象,这其中包含着她的代偿愿望。拾起朝他丢过来的花、刺绣他的服装,是一种靠近他荣光的方式,使得他的光耀之上留有自己的印痕。囿于时代的局限,爱玛未曾产生过并非靠近荣耀,而是自己成为荣耀的念头。她始终相信婚姻或者爱情能够让自己与对方建立起一种牢不可破的极致的链接,通过这一链接,他们得以成为一个浑然的整体。但在作者的文字中,我们可以处处感受到所谓链接的脆弱与不稳定,我们为爱玛担心,正是由于她将自己的整个都维系于不牢靠、破碎的联系上。对于人类来说,彻底打通个体的边界是非常困难而短暂的。

同时对爱玛来说,她其实并未彻底敞开自己,向对方伸出链接。她想象着、期望着演员正是在望着自己,她知道这并非可能,但是在反复的自我说服之下动摇了。爱玛需要、渴求一种完全特殊性的对待,她需要不断地确认自己在对方心中的独一性,所有的歌一定是要为了她一个人而唱。像一个密度极大的黑洞,无尽地索取,不容许半点逃离。爱玛希望避到爱情的肉身底下,然而爱情并没有肉身,她无从获得所期望的坚实庇护。她希冀用爱来逃离灰暗的现状、来治愈自己,然而没有一种爱是可以治病的,爱是心灵健全完备之后的产物。“把我抢走,把我带走,一同走! 我是你的,你的!我的热情,我的梦想,全归你有! ”看似是爱玛将自己奉献的宣言,但“抢”暗示了她要求对方对她有强烈的渴望。她需要“被需要”,她将自己不管不顾地全部塞给对方,便让自己处于被庇护的不用承担责任、不用给予的位置上,带有强迫性质地索取对方对自己的感情。事实上,爱玛试图绑架对方,她没有给予什么,她总是索取得更多。她将自己囫囵地送上去,好像要对面吞下一整块金子,如此便是被需要、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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