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09月19日
◎路来森
周敦颐《爱莲说》中,一句“晋陶渊明独爱菊”,奠定了陶渊明赏菊最佳者的地位。
事实,也确然如此。无论是其“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还是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都好,都洋溢着一份野逸之趣,都寄寓着一份篱园之情。
也源于此,“东篱赏菊”便成为历代画家,喜爱的一个主题。
画的题目,也大多由此脱化而出,如《采菊图》《陶潜诗意图》《对菊图》《东篱赏菊图》《陶潜赏菊图》等等。画面构图,亦相类,通常是:背山面水,草屋几间;沟壑边、山坡上或者竹篱旁,野菊数丛;人物,则老者一二人,一人者常常是“策扶老”而望之,二人者,则要么对弈,要么饮酒、品茶,姿态俱是逸然,悠然,一派萧散、闲适之情味。
唯石涛之《采菊图》,构图特别:远山,近树,房屋夹于沟壑间,山坡上菊丛隐隐,见菊不见人。人在何处?深山不见人,但闻菊花香,或许,所谓“采菊”,更重要的是心中之菊,心中有菊,即可“悠然见南山”,那份野逸之心,自在“悠然”中矣。
古人风雅,受陶渊明的影响,赏菊之风,颇盛。
菊花盛开,金黄一地,若无友朋共赏,岂不大煞风景?
于是,明·王伯縠便在《寄孙汝师》一笺中,有如此表达:“江上黄花灿若金,蟹筐大如斗,山气日夕佳,树如沐,翠色满裙,顾安得与足下箕踞拍浮乎?”
菊花金黄,巨蟹如斗,美酒斟杯,再加上“山气日夕佳”,树如新洗,翠色一地——美景、美时、美色、美食,可谓“四美俱”矣。能不邀朋友共赏之?如此赏菊,该是多么赏心悦目矣,该是何等心旷神怡矣,该是如何悠然自得矣,该是怎样神采飞扬矣——乐乎哉,乐乎哉!
古人赏菊如是。而我之赏菊,即简单矣。简单,却也不失一份风雅。
我之赏菊,更追求一种自然——自然之菊,自然之状态。故尔,我之赏菊,独爱野菊花,而且是野菊花中的黄菊花。我一直认为,黄菊花,才是菊花之本色,之至色。
深秋至,乡野间,野菊花遍地开放。山坡上,沟壑中,河岸边,碎石间,篱园下,在在有之。野菊花,花朵小,花朵碎,花朵密集,花香却是更浓、更烈。大片的野菊花,秋风一地,锦缎一般铺展开,给人一种铺张的气势;丛丛的野菊花,花团锦簇,洋溢着一份团聚的欢喜;单株的野菊花,一株独立,瘦伶伶,娉婷婷,有一种摇曳之风姿。野菊花,怎么看都好,怎么看,都让人觉得美。
野菊花的香,是一种浓浓的药香。那种药香,有一种弥漫般的情味,你不想闻都不行,乍然如秋风至,清凉凉,寒颤颤,禁不住让人身体一抖——抖出的是精、气、神。我迷恋这种野菊花的药香,所以,每年秋天,我都会采几束野菊花,插入长颈瓶中,作为清供。野菊花的药香,弥漫一室,我看着它日日枯萎,直至彻底干枯——但我仍然留着它,想倔强地留住那一个秋天。
后来,我读画,读到一些画家的《瓶菊图》,方知“瓶菊”作为清供物,也是古人赏菊的一种方式——菊在案头,秋天就留在了心头。
“梅兰竹菊”谓之“花中四君子”,菊是其一。
中国画家,不画菊的不多;画菊,画出特色来的亦少。大多菊花丛丛,或者朵朵,呈现纷繁之姿态,热烈或者鲜艳之色彩。当然,也有特别者,如唐寅,如八大山人。
唐寅画有一幅《菊花图》:山石一块,荆棘数丛,菊花一株。菊株甚大,可谓“一菊如树”,枝干挺拔,花朵纷繁,一派傲霜迎寒的骄姿。真好,我觉得这是一种写照,是唐寅桀骜不驯,特立独行的写照。画面题诗亦是极好的明证,诗曰:“彭泽先生懒折腰,葛巾归去意萧萧。东篱多少南山影,挹取菊花入酒瓢。”此题跋,实在就是唐寅夫子自道也。
八大画菊,只画折枝,而且只有“一枝”。一枝菊花,花朵三四,菊叶黢黑,菊花垂垂,呈萎靡状,多颓败相。作为明末皇室遗民,彼时的八大山人,似乎看不到未来,看不到生机,故尔,其画亦多“有骨无相”——好在,相是皮毛,骨在心中——八大傲骨立世,特立独行,亦是一奇人也。
画家画菊,亦是赏菊;我们读画家画中之菊,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赏菊。
是为赏菊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