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12月06日
◎嘎子
柔软的马蹄
“哦——嚯嚯嚯……”
四周的山坡土楼也活了起来,传递着这兴奋的声音。牛激动得一步一串屁响。
寨口是一片杨树林,光秃秃的枝头上嚷满了灰翅鸦雀。树脚下的石滩上围满了人,一堆干树枝烧得正旺。那汉子拉着我的牛,朝每一张泥土般赤红的脸点头微笑。他来到一个穿汉装的矮胖子面前,叽哩咕噜说了一通什么。矮胖子的脸红润了,眯眼望着我,又咧开厚嘴笑笑,朝我递来肥厚的手掌,说:“嚯嚯,欢迎你,漂亮的小伙子。”他把我拖下了牛背,紧紧握住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啧着舌头说:“你们城里人怎么都生着双女人的手?”
他拉着我朝火堆走去,顿了下靴子,就迈开奇怪的步子绕着火堆转起圈子来。周围的人猛然大笑起来,口哨声吆喝声响成一片,还有人把帽子抛向了天空。我明白其中有异,想挣脱他的手,他捏得很紧,我的骨头都快碎了。他脚一顿,停了下来,胸口挺直,脸上一本正经,另一只手缓缓抬了起来,一串抒情味极浓的歌曲从嘴里淌出,舒缓得像是柔软的雪片,轻轻地朝赤红色的大地飘落。结尾处低沉得像是啜泣,接着一声尖厉的吼叫,周围人又轰然大笑起来。
我窘迫得直往他背后藏。
他抓住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脸膛更红了。此时,我才看清他下巴上有颗富贵的肉痣,亮闪闪的。
“怎么样?”他问。我不解地摇摇头,他又扯扯我的衣领,说:“等会儿你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告诉我,他是公社的武装中队长,叫甲瓦。公社干部们和亚书麻书的队长支书们全上牧场去了,这里他是最大的干部。
“麻书队已经有五个知青了,你就去亚书队吧,那里还没有一个知青,当宝贝呢。”他说着,又很响地笑起来。我说:“就去亚书队吧。”他又说刚才给我牵牛的汉子就是亚书队的,是队长多吉的女婿,就是手脚不怎么干净。我问:“亚书队在哪里?有这个寨子大吗?”他张着嘴用一根铁签剔牙缝,没回答我,满脸是怪异的笑。
住下来后,我才知道亚麻书是一个寨子,合作化时还是一个队,公社化后才分了灶。在寨子里,亚书麻书的人混住在一起,没有界限,难以分清。据说整社时,在工作组的监督下,由队长多吉和支书洛热抓阄,确定亚书队与麻书队的社员。数着单数的住户归亚书,数着双数的归麻书,非常公平合理。又拈纸团划分两个队的土地和牧场,这就显出了老天爷的偏爱。麻书队的地多在宽阔平坦的河滩,土质肥得冒油,麻书人也肥得冒油。山坡沟壑地大多归了亚书队,所以亚书队的大多很穷,超支户多,欠债人多。两个队同属一个寨子,竟对老天爷的作弄默默不闻,没有人喊冤叫屈。“算了,算了,是我们转世前少转了几圈麻尼堆。”队长多吉常说。
甲瓦又拉了拉我的领子,说:“你晓得么,今天是亚麻书寨子的喜日子。你来得太巧了,看看,他们正在议论你呢!”
我的脸颊又烫了。
刚喝完热茶,山那边就响起了吆喝声,周围人又兴奋起来,一串更响亮的吆喝声送了过去。远远的,山垭口上晃动着一串骑马人的身影,穿戴着鲜艳的衣袍,红的绿的很清晰。
“看见了没有,前面那个戴黄狐皮帽的小伙子,就是下面的格桑队支书的儿子。那是个有本事的小伙子,不久就接替他父亲当支书了。他今天结婚,后面那马上的姑娘,就是新娘子。她是亚书队牧场上的,漂亮得很。”甲瓦的手臂沉沉地压着我的肩膀说。
迎亲的人近了。寨里人也拥了上去,说着祝福的话语。新郎跳下马,漂亮的脸上荡着憨厚的笑。他小心的把羞答答的新娘扶下马,紧紧钳住她的手腕,绕着火堆转起圈来。我终于明白了甲瓦的玩笑,他站在一旁咧开嘴朝我很滑稽地笑笑,然后挥着手喊:“快祝福吧,为新人的好日子祝福吧!”
人们齐声嚷着,从一只插着青稞穗的木箱里捧起大把大把的青稞籽,朝新郎新娘身上撒去。新郎专心地迈着奇奇怪怪的步子,他走得比甲瓦好,潇洒极了,像是什么漂亮的舞蹈。走完后,他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好,跟他们去喝碗喜酒吧。”甲瓦又钳紧了我的手。
面对大碗浊黄的青稞酒,我的脑袋嗡地响起来。小时候,我患过一种怪病,对酒味特别敏感。酒一沾唇,周身就烧得像滚炭,还大口大口地呕吐黄水。我的酒鬼父亲总是说我没福分尝尝酒味,算是白活了一世人。
“喂,你怎么不喝呀?”他惊异地望着我,端起酒碗哧地吸了一大口,咂咂嘴唇连声说这酒香极了。
“我是不能沾酒的。”我说。
“喝吧,不喝就是瞧不起主人。”他灌光一碗酒,又提起酒罐,哗地倒了一大碗。
“我不敢喝酒。”我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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