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12月09日
◎洼西
我死死攥住牛绳。
太吉老师远远避开,脸上也是和阿妈一样的红霞。
拉住公牛的一个人对阿妈喊:“我们腾不开手,你得把母牛尾巴拉开才行!”
另一个说:“对啊对啊,孩子都这么大了,啥没见过?”
这话他们是用藏语说的,语气可以用欢快来形容。我脸上滚过热浪,恨不能就此撒腿跑开。
阿妈怔了怔,捂着脸跑到太吉老师那边去了。
拉牛的两个人等待的好像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哈哈大笑,其中一个俯下身去,把交待阿妈做的事给做了。
离开畜牧站时,太吉老师板着脸,背对着还在发笑的两人骂道:“不要脸,当着孩子对一位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你们就不是母亲生出来的!”
一人接过话头,声音却少了底气。他说:“我们这是工作,每一句话说的都是工作!”
太吉老师轻蔑地笑道:“是啊,工作,你们就这么工作吧,姐妹妻儿会为你们骄傲的!”
那人突然提高了声调:“我们也不想干这个。要不,你给县委大领导说说,把我们调别处去?”
太吉老师胀红了脸,咬着唇不说话。阿妈撇下我和嘎乐嘎,拽上她就走。我牵着步履蹒跚的嘎乐嘎跟在后面。
踏出畜牧站满是锈迹的大铁门时,我长长舒了口气。太吉老师停下脚步,对阿妈说:“大姐,我找人说说,尽快让铁超的阿爸回家。否则,你一个女人家太难了。”
阿妈瞪大眼睛看她,好半天才问:“你能行?”惊诧的嘴型如同一个问号。
太吉老师说:“能行!”
阳光越过一排低矮破败的平房铺到了县城唯一的主街上。匆匆而行的三个人一头牛,在狭长街道上投影出一幅仓皇逃遁的景象。
8
阿爸是跟着第一场冬雪回来的。他从寨子外的小路远远过来时,寨口老柳树下的泉眼边汲水的人们停下手里的活,交头接耳地等他走近。
初雪染白了墙头、树梢和远山,却泥泞了地面。阿爸踩着泥泞,背着简单的行李,以蒙着薄雪浮着淡雾的远山为背景,一步步走进寨子。
人们老远就认出了阿爸。等到他走近,他们纷纷发出惊叹——他身上只穿着单衣,料峭的雪晨冻得他瑟瑟发抖。
人们围住他嘘寒问暖。他说:“这不算冷,昨夜坐了一晚上的邮车货箱,那才叫冷,差点没冻死,好在有邮包可以堆在身上挡风。”
有人问:“你怎么就穿这么点?”
他竖起大拇指朝肩后一直,说:“本来有一件毡袍,送给狱友了。”
阿爸说到狱友的口气,和当过兵的人说到战友时差不多。
内心波涛翻滚的阿妈,站在人群的最外围,默默流泪。阿爸的突然出现,最欢喜最有一肚子话要说的,就是她。而这个时候,即便人们不把她挤到外围,她也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波澜该从什么地方冲开一个口子,把这些日子的忧愁、苦闷、委屈释放一空。
那几天,我上学放学的时候,常看见阿爸坐在寨子里的石臼、圆木或谁家门槛上,给围住他的男女老少讲他贩马和坐牢的故事。没几天,他的故事就在寨子里传得人尽皆知。他的狱友里,用牙膏皮刻象棋的“老刘”,见天就知道哭的“小李”,都为寨里人所熟知。他们转述父亲的经历时,提起这些人就像提起交情至深的朋友。
在巴姆山老林子里拉大锯的舅舅得到阿爸回来的信儿,连夜赶回家来。他和阿爸阿妈围在灶膛前聊到深夜。太吉老师送来的腊肉,在缺了一只耳朵的铝锅中咕嘟作响,厨厅里香气袅绕。我睡在了厨厅一角看得见他们的地方。
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得知,贩马生意让阿爸赚了可观的一笔钱,可惜坐牢时被没收了;舅舅拉大锯改木板的东家是县武装部,部长喜欢舅舅老实,事事都关照着他。
阿妈也讲到我的逃学和太吉老师的帮助,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我能听出她的哽咽里已经没有了忧伤。她说多亏太吉老师托了人,阿爸才得以提早出狱,而且,把乡信用社欠款的还款日期帮着延后了一年。
阿爸闷了好一阵,问:“她一个年轻女孩怎么这么大本事?她托的谁呀?”
阿妈停顿了好一会儿,说:“我也不清楚,她没告诉我。再说了,咱不需要知道她托的谁,记住她的情就是。”
阿爸说:“是啊,我们得记情。可是,我们又还得了人家的情吗?”
在灶膛里火星炸裂的噼啪声中,他们陷入沉默。
9
舅舅要出家了,成为政府恢复宗教政策后,乡城桑披岭寺首批收皈的僧人。剃度前一天,我们在家里给舅舅试穿从拉萨带回的僧袍。舅舅拉大锯的手显得十分笨拙。
忙乱间,太吉老师突然到访。她提着一小篓苹果,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得舅舅红了脸。
阿爸对太吉老师说:“老师你看,以后我们家也有尊者宗喀巴的弟子了!”
阿妈说:“是啊,我亲爱的弟弟一直不愿接受姻缘,命中注定就是等着这一天呢!”
太吉老师轻叹了一声“真好!”。这话只有我听见。
舅舅把耷下来的僧袍搭回肩上,偏着头打量自己。他在极力掩饰他的拘谨。
阿爸退后几步,指着舅舅笑道:“瞧啊,真是一位‘扎巴洛道’。”
“扎巴”是指僧人,而“洛道”则是形容身躯矮小圆滚。
我自作聪明地把父亲的话缩成一个精炼的词。我说:“舅舅是个‘扎洛’。”
话一出口,气氛就不对劲儿了。阿爸紧抿住嘴,把已经冲到喉咙口的笑死死关住。阿妈也憋住笑,伸手打一下我的头:“这孩子瞎说什么呀,快去写你的作业。”
太吉老师用手捂住嘴,轻踢了一下我。
后来我才知道,“扎洛”一词,专指犯了色戒的僧人。我居然在舅舅刚要皈依佛门的关头,说出这么一句不吉利的话来。好在童言无忌,大人们不会计较。
送太吉老师走的时候,阿妈装了一篓子鸡蛋,死活让她带上。刚出院门,阿妈站了下来问她:“太吉老师,你今天到我家还啥都没说呢,是不是铁超又闯祸了?”
太吉老师摇摇头:“没有,我听铁超说他舅舅明天出家,特意过来看看。”
阿妈点点头,有些动情了:“看见你,我就像看见自己的亲妹子。”
太吉老师揽住她肩头:“大姐,我真把这里当我家了。也不知为啥,看铁超的舅舅穿上袈裟,我和你们一样感动。”
到了村口的老柳下,太吉老师让我们留步。目送着她孤单的影子消失在视线,阿妈自语了一句:“这姑娘,家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人呢?她不说,也不好多问。”
10
阿爸贩了一次马后,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往日被生活埋没的经商才干,并按这不尽靠谱的发现,又跑起了生意。
当然,他如果老老实实做力所能及的小买卖,有朝一日,或许可以还清信用社的欠款,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但他不是安分的人。用他后来的话说,老想一夜间让财富像夏日的硕曲河一样翻涌。于是,我们的命运又一次被他拽着转向。
舅舅出家了,阿爸去跑生意了,伺弄包产到户的十余亩地的任务,就落在阿妈头上了。这地里种点儿啥,怎么种,全凭阿妈自己做主。
阿妈说女人干农活得有人搭把手。好像拉上我和她一块儿做农活,只是为了搭搭手。但事实上,没过多久,耕地、起垄、薅草、割麦、打场等等,她都把我训练成了好手,农忙时节,甚至还得向学校请一两天假。
那时候,生活中不断冒出的新奇和诱惑塞满了人心,大人们对孩子的功课就更加无暇关心了。我上学前就能写红军万岁的事,不再有人提起。我也乐得卸下这个包袱。
嘎乐嘎的肚皮有点儿动静的时候,春节快来临了。但是,当我们沉浸在等待过年的幸福中时,阿爸又出事了,出的还是大事。他因贩卖猎枪子弹再次坐牢。
他和益戎草原的生意伙伴根秋,在大雪山那面卖完长途赶去的牦牛后,走私两箱猎枪子弹,拿到益戎草原去倒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