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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流而上

甘孜日报    2023年02月17日

◎陈果

震中磨西的泸定地震,一开始,并没有太往心里面去。震感当然也很强烈,从身体到内心。安定和坦然却也来得迅急,就像这次地震。6.8级地震破坏性不会小,何况最高裂度达到九度,可我没去灾区,也没想过是不是该去。汶川地震时不是这样的,芦山地震震中就在隔壁,更不是。那时心里想着,只要能去,救人搭帐篷或是干点儿别的,都可以。犹记芦山地震三年后我仍得空就往灾区跑,大年三十前一天还在重建户家中借宿。连我也想不通,一个人的心,为什么可以老得如此之快?

角质层堆积一多,敏感度就变得轻薄。皮肤是这样,而人的心,也是有皮肤的。这解释也许不着边际,好在,让自己同灾区撇清关系,够了。却有关乎灾损和伤亡的消息不断从前方传来,反复提醒你,“撇清”可以是一个词、一个结果,也可以是两个字、两个立场。扎进糙皮厚肉,在麻木上刺出了血珠子的是一条信息,一个电话。说的都是,记录现场,我们有这个责任。原话比这委婉,“直”译的话,便是这样。

地震后的第四天,天蒙蒙亮,驾车驶上雅西高速的我,向自己承认了两个事实:之前的坦然和安定,都有一个“强装”的前缀,隐藏很深;头顶无灯、脚下无惧、心中无悔,如此三足鼎立,方能真得安坦,得真安坦。

在石棉灾区的三天两夜里遇到不少人,当中几个,溯流而上,所为便是后者。

最重要的事

王岗坪乡第一小学门口的道路成了临时安置点,蓝色救灾帐篷“=”形排开,长两三百米。从学校出来,第一眼看见帐篷,紧接着看见一大背篼行走的红薯藤,从帐篷区的入口绕过。我想留住这绿油油的烟火气,动作却没跟上,转而在屏幕上框定下一家三口。小两口在看新闻吧,丈夫把手机举在面前,妻左手搂着孩子,右手指着手机。看得出,孩子睡着了,睡得很香。

小伙熊寒冰,27岁,在县城开美发店。妻在店里帮忙,两个月前回的家。女儿再有10天满月,自她出生,小熊人在店里,心在家头。9月5日,星期一,美发店的休息日,小熊回家,过当爹的瘾。吃完午饭,小两口在床上哄孩子,大地突然颤抖起来。往上跳,往下沉,往左跑,往右逃,房子一时也没打定主意,光是哆嗦。小两口吓坏了,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这时门开了,像炮轰开的,实则是孩子爷爷一脚踹开的。老熊喊跑,小熊光着脚,搂起小小熊逃命。虽是忙乱,他没忘伸手拉傻坐床上的妻一把。这下魂才回到身上,她跟着往外冲。

小熊家有两栋房子,爸妈和奶奶恋旧,住老木屋。木屋垮得彻底,奶奶埋在下面。奶奶是被摇倒的,刚倒在地,一根檩子砸下来,像是瞄准了她。要感谢的正是这根檩子,一头落在地面,另一头搭在衣柜顶上,构建起一个三角空间。奶奶得救后,大熊小熊才有了心思,回头看砖房。砖房没垮,却像被长枪贯穿躯体的士兵,最后的站立,不是余勇未竟,只是心有不甘。冰箱、电视、沙发、衣柜、床都只有暂时舍弃,余震随时会来,房子随时会垮。但小熊还是冲进去,抢出一堆吃的穿的。要是20天前,他不可能拿命做赌注,去换这些东西。毕竟不是20天前。老熊从猪圈里赶出两头猪,拴在木杆上。另有两只鸡,拿一个背篼罩住。日子往下过,不能不管它们。

村子里,能救的人都得救了。垮的多是木房、土坯房,人埋得不深。小熊的四婆婆是自个儿从废墟里爬出来的。房屋倒下时,不知什么东西,划破了她的颈动脉。家里只她一人,外面四下慌张,不可能有人一开始就知道她在不在家,受没受伤,有救没救。好在晕过去前,她爬了出来。半个身子,红彤彤的,是再抢眼不过的求救信号,乡政府的人发现了她。埋得深、施救难度大的,有武警帮忙。地震发生不久战士们就拿着铁铲、油锯、十字镐救人了,哪里吼得张惶,他们往哪里跑。

听说王岗坪旅游集散中心搭了几顶帐篷,小熊和妻抱着小的,牵着老的,想去给他们寻下住处。帐篷里都是伤员,有的在呻吟,有的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地震引发塌方,进出王岗坪的公路被阻断,他们在这里等候转移。哪好意思和人家抢地盘,他们折身往回走。小熊姑姑家的房子没受伤,爷俩从里面搬出两个床垫、几张棉被。在大路边的人行道上铺好“床”,天黑了。当晚电站开闸放水,水汽弥散过来,到了天亮,被面都是湿的。小熊眼里也是湿的:“老的老,小的小。老天爷,心太硬了。”

第二天住进帐篷,小熊仍是难过。地震夺走王岗坪乡21条人命,伤的不少。他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没了,一个至今联系不上。小两口进入我的手机屏幕时,正在看一条湾东方向的新闻。小熊杳无音信的朋友,正是去了湾东。

我问小熊接下来如何打算,他说理发店得接着开,不过是下一步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和一家人待在一起,先把难关渡过。

“——家都没了,赚再多钱又有啥意思?”

逆流而上

是小熊指给了我去电站营地的路。

去那里是为了寻一群娃。准确说,是寻娃们的守护神。震后,王岗坪乡第一小学、第一幼儿园200多个孩子回不了家,转移到电站营地临时安置。我寻他们,是在心里揣度,此时此地,“在一起”三个字,必然有不一样的写法。

校长叫来几个老师,挨个和我聊天,唐诗瀚是最后一个。眼前的大男孩文质彬彬,开口对我就说:“严格讲我失职了,至少也是失联。”

地震时他在县城开会。着急忙慌往学校赶,才到星月桥,车被交警拦下。省道断了。他改从安顺场方向走县道。县道也断了。

过了一段时间,省道部分抢通,可容专业救援车辆通行。唐诗瀚徒步过了星月桥,想拦停一车,蹭得一座。此路不通,他降低目标:只要他们进去后能捎个话出来,让外面知道学校怎么样了,也好。每辆车都是风驰电掣,没人停下来听他说话。省道在县城对面,中间隔着大渡河。不得已,唐诗瀚退而回城,去了石儿山。石儿山公园是县城距省道最近的地方,望着对岸,唐诗瀚觉得,隔在中间的不是河,是海。学校每个老师的电话他都打遍了,一直打不通。那是另一片海,那片海浩瀚无边。

妻子来公园找他,是想劝他回去。路不通,学校有几十个老师,路上有太多不确定性,都是她的理由。见到他,妻却沉默了。他们刚刚结婚,但是孩子,他好像几年前就有了。妻还是开了口:“只要考虑好了,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拦。”

微信群里有人说,中心广场那边搭帐篷需要人手。在那儿,唐诗瀚碰到一个在县红十字会上班的高中同学。得知他们明早要去王岗坪搭建救灾帐篷,唐诗瀚报名参加。名额早就满了,同学做不了主,带他去见领导。唐诗瀚说,我是老师,是班主任,这个时候学生见不到我,和见不到爹妈一个样。对方说,我们的任务是搭帐篷。唐诗瀚说,我可以先搭帐篷,再回学校。对方要他明天一早来集合,他问人家,为什么不现在就走。对方说,去王岗坪的省道只通到新民乡,在那里改坐冲锋舟。救人的人和送医的人都要走那段水路,“独木桥”得他们先过。

唐诗瀚又往学校打电话。此前打了无数次都不通,却不影响他接着又打了无数次。电话虽然不通,打着电话,心上那条路就还没有堵死,他是这样认为。这次正好通了,载着信号的无人机,悬停在王岗坪上空。

第二天上午,10人的队伍变成变了11人。帐篷是红十字会自带的,抬上抬下,搬来搬去,唐诗瀚也觉惊讶,自己个儿不高,竟也孔武有力。冲锋舟掀起波涛,唐诗瀚心中亦有大河奔涌。“逆行者”这个词和这个词指代的一些人,他是欣赏、钦敬过的。以前觉得这个词重、这些人远,坐在乘风破浪的冲锋舟中,他遽然有所悟:所谓逆行,在一些人是慈悲的赠予,在一些人是责任的奔赴。不管是怎样的他们,有一点必是同心合意——不因从一场考验旁侧身而过,坠入不安的深渊。

到了目的地,唐诗瀚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坚持搭完了一批帐篷。同意他插队的领导问:“曲线救国,你不急了?”他摆摆手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班上学生还有9个留在营地。见到他,娃们围上来,个个闪着泪光。

“都五年级了,还哭。”唐诗瀚取笑学生。

围观的师生却在笑他:“都副校长了,还哭!”

『日子长着呢』

从营地出来,手机电筒作伴,走了20分钟,我在柑子林临时码头上了一艘快艇。快艇带我去新民码头,我的车停在那儿。

夜宿车中,为的是天一亮就能寻访海耳村的一位老者,震后数小时,他被乡亲们从倒塌的房屋中救出。寻人的途径是去码头边上打听。地震以来,进进出出的救援人员但有需要都在此处用餐,这里成了自然而然的信息集散地。

就这样认识了叶建琴。她是村妇联主席、“露天餐厅”的后勤总管。她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见她一瘸一拐,走得吃力,不禁问起缘由。

叶建琴今年4月摔断了腿,8月16日才扔掉双拐。伤腿恢复需要一个过程,脚下每一步路她都走得小心翼翼。地震打乱了生活节奏也打乱了分工,叶建群临危受命,负责安排受灾群众的一日三餐。灶台搭在村活动场,她从自己家里抱出第一把挂面。越来越多的村民聚过来,端着米面肉,带着盐醋油。聚过来的还有灾情信息,远的,近的,大的,小的。其中一个,8公里外的元宝山,叶建琴娘家房子垮了。又一个,短期内,救援力量都要从新民码头出入。电话不通路不通,叶建琴恨不能马上回家,恨手上没有时间、脚上没有力气。别人生火,她是架在灶上的锅,心上那个急,是四处乱蹿的蚂蚁。

终于得到准信。地震时,母亲和哥哥在地里修剪黄果柑。母亲置换过髋关节,震波平息,哥哥背着她往回跑。承包地离家1公里,远远看见房子成了废墟,队长李永军和五六个村民对着一地老木头碎瓦片商量对策。人是哥哥和李永军趴在废墟上喊答应的,声音从地底传过来,纤细,飘渺,悠悠颤颤,像是经过了万水千山。被刨出的人没了气息,废墟下却还有声音。又抬出一个无声无息的人,废墟下仍有声音。救出82岁的父亲才知道,那两个都是外乡人,已两年不曾走动……

父亲肋骨断了几匹,手脚多处骨折,得转运出去治疗。得到消息,叶建琴想在码头等着,说几句安慰的话,却迟迟抽不开身。救援大军在眼皮下乘船,不可能让他们空着肚子过河。地震当晚到次日凌晨,大锅吞下400多斤挂面。守在灶旁,在她看来,就是守在阵地。

叶建琴还是掐着时间去了码头一趟。父亲果然脸色不好,而他说的话,让她心酸又心安:“你那腿不好好将息,残了才安逸?”

自责、心虚、痛的事不止一件。舅舅因病去世,前天下葬,她没去送。乖孙9天前出生,母子出院,她没去接。除了身上穿的,母亲的衣服全都埋在了地下。为娘的三次打电话来,让她帮买几件换洗衣服。前两次说再等一等母亲都没多说,第三次通话结束,母亲忘了挂电话,又或者故意让她听到:“当个村妇联主席都六亲不认,要是当了乡主席,那还了得!”

每顿饭都要供应几百上千人,每天都是凌晨四五点生火,每家每户每个人都是志愿者,都是全力以赴充当“伙头军”,就我身子金贵,就我情况特殊?家里开的旅店还没管过呢,只在门口撂下一句话:救援人员随便住,免费!情况说清楚,母亲也许不会怪她。可她哪里敢说。她也是当妈的人,孰轻孰重,孰真孰假,拎得清。

秩序逐渐建立逐步恢复。头天,叶建群坐丈夫的摩托去县城,先是给母亲买了两身衣服、一双鞋,后是打针。才进诊所,村上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她本想打完针去看乖孙一眼,计划是真的赶不上变化。

“日子长着呢,不急。”她把对自己说过的话,说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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