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5月16日
◎嘎子
队长拉着我的衣袖,躁躁地说:“走,走。”阿嘎却突然发声了,那声音很怪,尖细的,像根根毛刺朝你扎来。我第一次听见那种声音时,就像听见死沉沉的山崖突然咧开嘴巴,说出人话一般地惊恐。他说:“顺山脚,那是达曲河神走过的脚印。绕过那片矮树林,那是护法山神的马棚。”
队长默想了很久,明白了,挥挥手,说:“好,好,给你记十个工分。”
我回来时,壁上的阳光便熄灭了,晃着酥油灯光蓝色。阿嘎和那只猫,像盯着一个稀奇怪物似地盯着我,三只晃人的眼睛一上一下地跳动,像老也爬不走的虫子。
酥油灯很暗。他不准我点其它灯,他说他闻不惯煤油味,点煤油会把他的肠子都呕吐出来的。酥油灯盏高高放在神龛前的红漆木柜顶上,灯旁有时放着他珍藏在神龛里的那个裹着红绫的木匣子。那盏灯,那个木匣子都是他神圣的宝物,从不准我摸一摸。
夜晚是漫长的,像一只永远也靠不了岸的牛皮船。
阿嘎沉默地坐在火炉边,那只独眼很少睁开。除了那只搓药丸的手指轻轻揉动,他的整个身子都仿佛僵硬了石化了。我知道,此时他整个魂儿都在寂静的虚空遨游,世间的一切事都休想惊动他。
那时,我对这个神奇的老头子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恐惧。当他准准确确地预言了一件事的发生与结果时,我的背脊就会浸满了冰屑般的寒颤。尽管他对我仍然很好,每天给我烧茶做吃的,晚上给我端来热呼呼的洗脚水,常常在我的茶碗里放一块他自己也舍不得吃的,只给神龛点灯用的酥油。我曾恳求过队长多吉,给我换个地方住。队长总是烦躁地啧着舌头,说:“等水渠修通后再说吧。”水渠里的水流进刚刚拔苗的青稞地时,我又不想搬走了。
全是那只惹我好奇的木匣子。
阿嘎每天都要擦拭一遍匣子上灰尘,把油灯拨亮放在匣子旁。空荡荡的神龛里没有任何神物,匣子就在浊雾一般的灯光下透出暗红的光晕。我觉得这只匣子同阿嘎那只压在沉重眼皮下的独眼一般,藏着许多让人猜测不透的秘密。
公式
披着整张干硬的牛皮,戴上彩绘的雄牛面具,咚咚咚敲响人皮绷面的法鼓,撮一堆土燃上呛人香芭。在法鼓声和粗壮的莽号声中,绕着袅袅升空的桑烟,跳起谁也辨认不出意思的密宗舞,然后蹲下来,从桑烟缭绕的方向和形状,从天空的晦明阴晴,读出了惊世骇俗的预言。这是在藏戏里和古书上见到的卦师打卦的情形。
阿嘎打卦不这样。阿嘎打卦靠的是静静的沉思默想获得的梦幻般的灵示,和他自己悟出的神秘莫测的哲理。
他很少让问卦者踏进他地窖般暗黑的土屋子。
不管是男是女,都恭恭敬敬盘踞门外,把一小块酥油或一小撮糌粑面放在他装过药丸的铜盘子里。门内伸出一双黑手,捧着一碗浓酽的碱水茶,放在问卦人的身前。他不用任何法器,那只从寺院里搬来的法鼓,早已敲破了皮,垫上牛皮毡做了猫的窝。
问卦人报了姓名和问卦的内容后,他就慢慢地合上眼睛,手臂曲着放在腿前。渐渐地,他的呼吸仿佛停止了,像入定的佛像一般没一丝声响。四周的一切骤然间静得仿佛凝固,渐渐地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一片浓雾般的漆黑。时光飞快地旋转起来,比刮过草地狂风还要快。此时,总让人感觉到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神秘的世界,阿嘎正骑着马悠闲地在那个世界里漫游,甩一串悠长悠长的山歌给那片梦里的雪山和草地。
问卦人有些焦躁不安了,忽儿站起忽儿坐下,大口地喘着粗气。阿嘎仍然沉默,使劲伸长脖子,像在这寂静之中倾听什么。接着,他的呼吸声由轻到重,由慢到快,直到喘息起来,像一头翻了不少山头,累得筋疲力尽的驮牛。他的手指头急促不安地张开合拢,合拢张开,呼吸声又慢慢平稳了。问卦人的心才稳定下来,又恭恭地坐门边。
他们就这样静坐着,仿佛划着一只牛皮船在漩涡里盘着,始终到不了对岸。猛地,阿嘎睁开了那只独眼,射出一股怪味的光来,淡绿的,有一种哧哧嚓嚓的响声。他狠狠抿一口酽茶,揩揩湿润的胡须,才慢慢吞吞地把结果告诉问卦人,或是丢失的牛羊在什么方向什么形状的山脚下,或是何时何辰迎娶出嫁才是吉日。
他打卦似乎很准,问卦不久,人们都给他扛来一腿腿牛肉,或是一包包新鲜的酥油。
他打卦远近有名,却很少与村里的人交往。只瘸腿藏医土登曼巴是他最好的朋友。很难相信,他能同那个藏医兄弟般的亲热。那个残了一条腿的胖大个子,那个从不知忧愁爱哈哈大笑的康巴汉子,那个怀揣着满满的酒瓶子,不到一刻钟就把空瓶砸得粉碎,然后随地躺上一天一夜的酒鬼。
每隔几天,藏医土登曼巴都要来阿嘎屋里,提两根皮口袋,一只空的,一只满的。他把阿嘎搓的药丸子倒进空口袋,又把另一只装满袋子的药粉倒进阿嘎的铜盘,然后盘腿坐在阿嘎的对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