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6月02日
◎商臻
虽然钱钟书先生的名言是: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但不可否认的是,被作品吸引倾倒的广大受众,绝大多数都很难不对作品后面的人深深好奇。读过作家的作品后,再读传记或自传尚嫌不够的话,更近身的阅读对象,是作家的书信和笔记——以文字表达为业的作家在私人空间中的书写,常常更令人生出一探究竟之心。
许多作家的书信和日记都曾结集出版,当然,这样的私人文字,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在作家辞世后,由文学史研究者或家人整理出版的。学者对作家书信和日记的挖掘整理,诉求多半是完整真实基础上的学术价值。如果整理者是作家的家人,除了要考虑本人的声誉,也许还会关心这些文字里呈现出的家人形象,并力所能及地加以删减,这方面最著名的例子,是自杀弃世的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她当时已经分居的丈夫特德·休斯继承了妻子的手稿日记,几十年来顶着把妻子逼上绝路的恶名,在发表妻子遗稿笔记这件事上和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研究者进行过长久的拉锯战,还烧掉了普拉斯的一些日记。
毛姆先生非常有先见之明地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做了这件事,1949年,已经75岁高龄的毛姆从他保存的十五册笔记、备忘录和旅游札记中精挑细选并加以简明的按语,出版了这本《作家笔记》。书中把毛姆的笔记简单地按年份顺序编排,从1892年到1944年,跨度长达半个世纪。
毛姆先生如果生活在如今的自媒体时代,无疑会成为一位金句叠出圈粉无数的“大V”,这本《作家笔记》体例和微博相近:按时间顺序条目式排列的文字,一句俏皮话,百十来字的片段速写、稍长的人物素描或异域风情,都是一个有趣的人对生活的观察和思想火花。虽然整本书并无跌宕起伏的情节,但读起来丝毫不觉枯燥,那些犀利的吐槽、对同行作品毫不留情的臧否、关于文学和人生的洞见……常常会读得忍不住笑出来。
忽然读到这么一句:“一个身高五英尺七英寸的人和一个六英尺二英寸的人眼中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立刻放下书八卦地去查,果然,毛姆的身高的确是五尺七,大约相当于一米七零。还查到毛姆的侄子罗宾在回忆录里说,叔叔一直为身材自卑,即使早就名满天下,享不尽的荣华,依然希望“自己能高上三四寸,那样,也许他的一生将会是另一番局面”。就忽然有点明白,在毛姆的小说中,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毛姆为什么常常站在抽离的、旁观的角度,用有点刻薄和漫不经心的口吻讲出来,那也许正是他,一个身高五英尺七英寸的人眼中的世界。
还有这样一段:“有一天,在格罗夫纳广场吃过晚饭后,我听到一位作家(他已经有些年纪了)抱怨现在的英国文人太不受尊重了。他把现在的英国文人地位同他们十八世纪的同人做了对比,当代文人的地位真是低下,十八世纪的时候,他们坐在咖啡厅里,左右着人们的审美趣味;他们有慷慨的资助人,不必为了粪土般的金钱而折辱自己的才华。”毛姆描述的这种对“当年”的深情怀想,既让人想起《月亮和六便士》中那位“一直忘不了一个先令就可以买十三只大牡蛎的日子”的亨利叔叔,也分明和如今有些文人怀念“民国范儿”是一个路数。
毛姆在自序中写道:“我第一本笔记是1892年记的,那时我十八岁。我可不想把自己吹得有多么明智。我那时是一无所知、胸无城府、满腔热血、乳臭未干。”那年他年少气盛地写下了“绝大多数的人都蠢得厉害,说谁谁在常人之上真算不得什么恭维”这种大话。到了晚年,世事通透的毛姆则自嘲地写:“没事儿,我做好准备了。当我的讣告最终出现在《泰晤士报》上,大伙儿纷纷地说:什么?我还以为他死了好些年了呢!到那时,我的鬼魂便会吃吃窃笑。”也许,这良好心态是他得享长寿的原因之一,虽然写下这段话时已经75岁,但《泰晤士报》要真正刊登他的讣告还要足足等上十几年——毛姆先生享年91岁。
这实在是种讨巧的方式——用读一本小说的时间,就浏览了喜欢的作家的一生,就像点进一个人的微博,几十页、几千条文字乍看不少,全部翻一遍也用不了多久。毛姆说他记下这些笔记的初衷是“作为贮存写作素材的仓库”,但整理这些笔记时偶尔加注的按语也格外可读。1896年,毛姆22岁那年的笔记中有一段对话记录,内容并不出奇,75岁的毛姆却在底下加注道:“我很高兴我当时认为这值得一记。”为什么?他没有说,我却直到读完整本书都忘不了这句貌似平淡的备注,总忍不住猜想,读到这段笔记时,年逾古稀的毛姆想起了怎样的往事——隔着时光,隔着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