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7月12日
◎雷穿云
再读贾平凹长篇小说《浮躁》,更让我关注的,不是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也不是洋洋大观的众生相,而是小说语言的精美,段段句句都让人唇齿留香,俨然一桌令人拍案叫绝的饕餮盛宴。
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原因,我不喜欢时下很多所谓的新锐小说、网络文学,人物对话刻意省去了冒号和双引号,却又在很多无需断句的话中插入诸多逗号,貌似追求简练、速度,其实违反了国家规定的写作格式与原则,且阅读时会在直接或间接引语处停顿,生出许多不便来;他们还无端地分出许许多多行和段来,阅览时不仅造成气韵中断,更是浪费纸张。《浮躁》里可没这些毛病,放眼看去,仿佛春和景明时的洞庭湖面,既气象万千,又浩浩汤汤。
他描写两岔镇干旱时太阳的毒辣,说“太阳仍是个活刺猬,蜇得天红地赤,人看一眼也蜇疼;十多里外的别的地方都下得汪汪稀汤了,这里还是瞪白眼。”他描写小水打小性子野,就用“从小成熟,像一匹马,没有调教就驾辕拉车了”。她写小水的成熟和美,用“熟得像一颗软了的火晶蛋柿。任何青春少年都视她是菩萨,又觉得她是一只可人的小兽。”说韩文举日子过得不好,用“日子寡了许多味。”还有“脸皱得如核桃一样难看”、“人失了人形,乌黑得像烧就的陶俑”、“长就的黑脸,用刀子也刮不白”等,极具文学的张力之美。
他运用起那些具有地方特色的方言俚语信手拈来,妙趣横生,尽显生活味道。英英穿衣打扮过分抢眼,他用“艳乍”;说话硬气,他用“体强”;表达“响指”,他用“指炮儿”;言语不当,他用“口粗”……更让我感到亲切的是,他写到田中正翻盖自己房屋上梁时撒的“漂梁蛋”,就是随着鞭炮声从梁上撒下来的核桃花生糖果、枣子石子分币等,让我恍然忆起孩提时跟着邻里一起疯抢的情景,不觉哑然失笑。
他描写人物心理活动时驾轻就熟。小水听说英英成为“工作人”不再种田后,“并没有接伯伯的话,太阳下觉得身子很懒,就坐在船头看远处的河面”,一种无法言说的羡慕嫉妒恨,从文字里渗透出来。田中正在县委书记家里看到被自己“欺负”未遂的小水时,“不敢正眼,却故意旁若无事地去夹菜,菜是牛肉番茄鹌鹑蛋,第一筷子没有夹起来,第二筷子还是没有夹起,待第三筷子夹起来了,手指抖动,鹌鹑蛋就又掉下去,溅得一桌子番茄汤。”一个做贼心虚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贾平凹的用语精妙绝伦,长短句结合,古文韵十足。他写州河:“河面上升一层蓝雾,像火焰一样,且由近渐渐及远,末了在虚无缥缈之际,水波光影,似乎潮一样向船头泛来,其景灿烂。但每一次泛来,每一次仍留在原处”。“大家都是木木的表情,陷入久久的沉默”。他极善用四字两句的词,写景“残雪消融,桃花灼灼”,写人“安心做人,本分过活”,写饺子“翅膀能‘飞’,腿儿能‘跪’”,写社会“狂躁不安,烦乱不已”,写酒后“面不改色,神清目明”,写买卖“买卖公平,交易成行”……读来清脆嘎嘣、悦耳动听。
文学家必要时往往惜字如金。“被爹一双眼睛盯死”,一个“盯”字,把金狗爹总怕金狗溜出门乱窜闯祸的行为,比喻得真实可畏。“麦子全部收清后,州河两岸似乎瘦了许多”,一个“瘦”字,把农村麦收后天地空旷寂寥的状况,形容得形象可感。“眼却睁得圆圆的,寒气逼人,像是一双剑向瘫子砍去”,一个“砍”字,把英英娘嫌弃瘫子影响她与田中正相好的心理,描写得切实可怖。
如果说人物形象是小说的艺术生命,那么语言便是小说明亮而深邃的眼睛,那些或长或短的句子又恰似眼睛上飞扬的睫毛。《浮躁》的语言运用可谓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无论是“隔座送钩”,还是“分曹射覆”,都是那么精准和恰到好处,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独特的美学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