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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纹

甘孜日报    2023年08月25日

◎羌人六

从绵阳回断裂带补办身份证那天早上特别冷,冷得人恨不得变成一团肉馅,整个儿地塞进热气腾腾的包子里。每次回断裂带,母亲都会从冰柜里拎出一袋她自己做的包子,让我带回城里。我们从来不吃城里卖的包子,每次,看到城里那些包子,我脑袋里那台锈迹斑斑的绞肉机就会张着它的金属嘴唇开始工作,把那些毛茸茸的动物尸块哗啦啦嚼成肉片,然后吐痰似的吐进脑袋。事实上,我们很少会在城里买肉,家里吃的肉啊蔬菜啊几乎都是从断裂带或者媳妇娘家带过来的。密封在意识之中的洁癖,也出现在母亲的厨房里,每次回断裂带,吃饭的时候,我通常会把已经洗好的碗筷再洗一遍,然后自己盛饭。也许,行为隐含着某种怀疑或者亵渎,因此常常招来母亲的讽刺。“假干净”,她愤愤地批评。

曾几何时,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处属于自己的角落的梦想是那样强烈;而今,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陶渊明”,追求的是逍遥自在的田园生活。去年,读韩少功《山南水北》,我又羡慕起那样的生活,渴望回到乡下,回到熟悉的村庄,回到农事中间。然而分身乏术,眼下而言,拖家带口回到乡下生活,显然不现实,过于浪漫主义。况且,断裂带已经没有真正属于我的“那一小块天地”,老家的房子和土地,我早已在弟弟和母亲面前表示过,啥都不要。透过自己,我能理解那些背井离乡的人,理解他们的生活。于断裂带而言,我不算是本地人,于绵阳,我也不算是过客。在这种不清不楚的角色间,我感到有些压抑。

起床的时候,窗户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霜,玻璃之外,雾气弥漫。时隔三年,我仍然记得刚刚搬入新家的那种雨后春笋般的兴奋,光着脚在家里走来走去,望着窗外楼顶上忽闪忽闪的飞行警示灯,不想睡觉,没有睡觉,却以为自己在做梦。

眼下,那些欢乐的体验早已荡然无存。我在意的是,悄然落在地板、沙发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颗粒状灰尘,在意的是,糟糕的空气进入呼吸道后会不会比抽烟更影响健康。儿子和媳妇均匀的喊声在安静的卧室里一高一底地回荡,我穿衣服搅拌空气的模样,像一台老风扇搅拌着一杯浓汤。本想叫上一路回断裂带,但媳妇夜里说了,她怕冷,儿子更不消说,马上过年了,感冒了怎么办?媳妇害怕断裂带的冬天,她所谓的冷,跟断裂带的季节没有多大关系,那种冷,是古往今来一脉相承的冷,是婆媳间必然的冷,我可以顺手删掉自己写下的文字,但是,却无法删掉她们之间的隔膜。是这种冷。

收拾好,拿上车钥匙,又钻进书房顺手拿了一本书,是我很喜欢的葡萄牙小说家若泽·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小说已经看了大半部,开头引用了一段箴言:“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若泽·萨拉马戈很牛,从小说的标点符号就能看出来。翻译家范维信在序言里介绍,中文版只使用了三种标点符号,逗号、句号和分号,而原版作者其实只使用了两种,逗号和句号。带书并不是因为真的要看,也不是为了获得那种所谓的仪式感,仅仅是出于习惯,无论去哪里,我都会带书,好像时时都在准备填补向生命涌来的空虚。与日常生活习惯不同的是,带书使我获得慰藉和满足感,感觉起来,就像一个长时间溺水的人被打捞上岸之后,还能够找到自己的心跳。

春节已近在咫尺,九州大道两旁的路灯上已经挂起大红灯笼,一串串随风摆的大红灯笼,如同断裂带家门前河水皮肤下漂动的青苔,在瑟瑟寒风里飘动,在来往如梭的车流上方飘动。年味在飘动,记忆在飘动,我在长长的车流之中飘动。

七点踩下油门,九点,我已经把车开回断裂带,停在我补办身份证的地点,林家坝派出所对面的柏油路边。2008年地震,那些穿过我童年和少年时光的村庄、街道、屋舍成了废墟,荡然无存。眼下的断裂带,是地震后重建起来的,一晃,十年了。我的印象中,断裂带只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林家坝位于省道的必经之地,镇上的加油站和木材检查站都设在这里。派出所也是地震过后搬到这儿来的。林家坝相当于断裂带的“家门槛”。目光从派出所再往前延伸,一排排饭馆连着店门前鲜艳的旗帜,如花似玉般地站在路边。许多家饭馆前都立着一块或大或小的广告牌,上面的内容却很一致,写着“无骨鸡爪”几个大字。就像断裂带是我的出生地一样,林家坝,是“无骨鸡爪”的出生地。在镇上做生意的二娘告诉我,林家坝的罗勇,每次见我都要喊一声“诗人”的那个熟人,靠着“无骨鸡爪”这门生意,一年收入便能轻轻松松买辆二十几万的大众。轻轻松松,像是一朵云,飞到我的眼前,我的眼睛够得到“无骨鸡爪”,却够不到这门生意,我知道。

瑟瑟寒风在断裂带木质的群山间呼啸,我穿过层层冷空气,走向肃穆的派出所服务大厅。不知为何,我有些忐忑。我告诉自己,你是来补办身份证,不是前来投案自首的。虽然,这几年我的记性有点骨质疏松症,但我还是能够记起,十七岁那年,我到派出所办人生第一张身份证时的情形,为了拍身份证照片,我剪掉了自己为了装酷而留了很长时间的飘飘长发,那些遮住了我的眼睛和半张脸却遮不住我的忧伤的飘飘长发啊,被剪掉的同时,我对F4、谢霆锋的崇拜也画上了句号。然而,事情并不顺利,拍了好几次却始终不过关,原因是,头发还是长了,最后,我跑到水龙头面前把头发全都打湿,然后把它们在头上压平,才勉强照了一张。别人拍照都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留在镜头里,后来,我拿到身份证的时候,那个难看的程度,让我眼泪掉下来,感觉,都可以贴在家门口用来辟邪了。更残忍的是,那张身份证从来没有丢掉过,对我一片忠心,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它用了整整十年。有此前车之鉴,后来我更换身份证就变得格外小心。

这次,当然不例外,我提醒自己:“宁缺毋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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