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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白牦牛

甘孜日报    2024年01月12日

道孚亚拉雪山。

◎南泽仁

天光微亮,窗台上响起了鸟群飞落又倏忽飞离的声音,不细听,还以为是一场风声。我拿起一袋小米沿着窗沿边散布,很快地,窗外那棵藏杏就响起了一树鸟鸣,新绿的叶子也在跟着闪耀,它们看见有一道阳光正从窗沿上徐徐升起。其实,我是在为这群鸟准备三天的口粮,我将要随一行文学创作者去泸定、丹巴和道孚采集民情风俗。

我挎着背包轻声出门,经过几棵高原柳树,最茂密的那棵传出来一窝幼鸟细碎的叫声,天空在这时又明亮了几分。坐上汽车,穿过一个又一个幽暗的隧道,耳边还响着鸟群微妙动听的声音,安定使我成了一棵栖满鸟雀的大树。

天光微亮,窗台上响起了鸟群飞落又倏忽飞离的声音,不细听,还以为是一场风声。我拿起一袋小米沿着窗沿边散布,很快地,窗外那棵藏杏就响起了一树鸟鸣,新绿的叶子也在跟着闪耀,它们看见有一道阳光正从窗沿上徐徐升起。其实,我是在为这群鸟准备三天的口粮,我将要随一行文学创作者去泸定、丹巴和道孚采集民情风俗。

我挎着背包轻声出门,经过几棵高原柳树,最茂密的那棵传出来一窝幼鸟细碎的叫声,天空在这时又明亮了几分。坐上汽车,穿过一个又一个幽暗的隧道,耳边还响着鸟群微妙动听的声音,安定使我成了一棵栖满鸟雀的大树。

我照旧不爱出门,是对一切陌生心怀崇敬和畏惧。反复温习过《岗仁布齐》,希望它能治愈我内心的障碍,以至于我的梦地里没有了其他声源,一应是行走的脚步,那是另一支具有灵性意义的队伍。我愿意这样纯粹地行走,是觉得应该把每一次抵达都当作是一场对生命的探寻。

我到过泸定两次。一次是采访养野生兰花的人,还有一次是探望我的老师杨单树。

老师住在泸定半山上的一个小村庄写书,我为他背去一摞崭新的稿签纸,供他用纸笔续写《时间的舞者》《绝对安宁》……远远望见他站在古旧的三合院门口迎我,我反手扶住背后的挎包,小步紧跑地穿过半亩苞谷地,一片百合花,迎面就见到了老师温和坚定的目光。我在老师对面低于他的

位置落坐,他还没有开口问我,风就已经翻开了我放在膝头上的记录本。老师说,你要去写一部关于牧人的非虚构散文,牧场是你的出生地,带着回归的喜悦就好。写作方面,你本自具足,并一直在用心灵与万物对话。你写的第一篇散文《婚礼》,物质稀少缺失,你在表叔的婚礼上得到了几颗水果硬糖,却把糖块喂进玩伴的嘴里,交换她的糖纸扎成蝴蝶系在祖父的窗口。等他从牧场翻山越岭归来,一眼望见窗口上有翩飞的蝴蝶,惊讶,意外,喜悦在他脸上转变。你想象着这情景掩住口,没有让笑声提早发出来。你的这个秘密就是写作。当然,如果你把糖块吃了,那只是生活……

午后,我与远方赶来的同行人在泸定县城汇集,从这里开启此趟行程。我们并不熟悉,我随在队伍后沿大渡河对岸的景观道停停走走。解说员仪态端方地走在最前面,她不时停下,并拢五指,指尖有力地指向路旁的牌匾。她逆着光站立,是在用智慧悄然引领我们走进川藏茶马古道途经泸定的人文,并用我们的思想为它增添一缕芬芳。河风吹拂着两岸的树木花草在轻轻摆动,河水流向宽展的河床时,悄无声息。我不时回望对面的大山,绿意从山脚渐变至山顶,半山上的深绿处是农人种植的庄稼和果木,老师写完《绝对安宁》就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使命。想到这里,我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落在路边草梢上的一只靛蓝色蜻蜓忽地飞进了杂草深处。我伸手摘下一片草叶噙在口中吹奏起一首极简的《招魂曲》,反复只有两句:

千里有魂知,当时如巧来。

走过一个很大的弯道,就到了泸定桥。抬头望见一座修造在山崖上的观音阁,深红的庙宇镶嵌着铋黄的窗框,三重飞檐翘脚好似鹏鸟展翅。敬慕它,要以仰望一座山的姿势,就知道,它也在垂目着山下的一切。

大渡河湍急的声音掩盖了人声,解说员走到了桥头堡。来往的人都去围住她,我也走到人丛后,只见她双手托着一个碗口粗的铁环说:古法锻造的铁环相扣成十三根铁链,上面刻有十三位工匠的名字,这并不是简单的纪念,而是每一环的质量都关联着工匠的身家性命。经过百年风雨见证,这些铁链打造得很稳固的。她说着话,目光从眼前的铁链延伸到了对面的入桥堡,桥那端有几个游人走来,他们的谨小慎微看上去非常神秘,那定然是他们对待这座桥的态度。我独自走上桥,锁链下的大河水势壮阔,风推送着波澜开出了一千朵浪花,波澜涌向两岸,又开出了上千朵浪花。我感到自己也如浪花般摇摇欲坠,便不再看桥下,与桥上的人步伐一致地渡桥。桥在悠悠地动荡,大河在这节奏里实现了安稳的愿望。

渡过桥,一眼望见小城的街市繁荣热闹。

一位银丝白发的老人独坐在街边的一块圆石墩子上,尤其显耀。她面朝不远处保持着亲切和美的笑,那里有一位与她一样白头发的老人,他单膝蹲地,手掌托举着相机,正在调试镜头焦距,是想把桥头堡上书有“泸定桥”几个字的牌匾作为老人的拍照背景。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镜头里的老人就像被风吹皱了一样,但她安静地等待着他按下快门。车流稀少的时候,我快步经过了街道,站在路边等待同行的人三三两两渡桥而来。等我再去看拍照的两位老人,她从白石墩子上起身,把头顶上空的月亮指给他看,他看了月亮又去看太阳,他们一起在夕阳中露出了纯金的笑容。

清早,望见月亮在蓝色的天空里逐渐变薄变淡。

汽车开始向着深谷驶去,一路经过了柴山、孔玉、色古等乡村。我向车窗外望去,路边不时掠过矮树林,沟谷,还有长着成片仙人掌的乱石坳,它们都在朝天合十,实现愿望的仙人掌开出了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待花朵脱落就会结出长满毛刺的果子,名字叫仙桃。从前,村中有一位赶脚老人,会讲许多他随马帮驮茶时的见识。我们一群小孩见到他,就围上去请他讲故事,如果他从腹前的皮革烟袋里摸索出白石烟斗,摁进一撮兰花烟丝点燃,那么一个故事就会悠然讲起了。那天,他说,给你们讲一个果实的故事。

有一个小镇,年年风调雨顺。有一天,镇上来了一个身着长衫,鹤发须眉,手提竹篮的人高喊着:“仙桃好。仙桃好。”经过的人没有一个来过问他篮子里的仙桃,他一着急,就把仙桃倾倒在了人多的地方。人们见这情态,都围上去帮他拾起仙桃装进篮子。他并不感激,反而拧紧眉头焦急地看着众人。这时,捡仙桃的人感到指尖隐隐疼痛,才发现仙桃上的毛刺扎破了他们的手指,冒出了血珠子。卖仙桃的人见状,忙指向身后的一条山路说:“那里有一簇开白花的仙草,你们快去摘来嚼碎,敷在伤口上,血立刻会止住。”人们担心这奇异的果子会使伤口感染,就朝那条山路赶去。街上的人,见有人拼命朝山上跑,以为有什么新鲜特别的事,也都跟着朝山上跑。他们跑到一半的时候,天色突然大变,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顿时雷声轰鸣,狂风大作,紧接着,大雨如瓢泼而下,人们转身去看天昏地暗中的小镇,穿城而过的那条河水开始暴涨,眨眼间就淹没了整个小镇。人们在山路上惊慌失措地寻找各自的家人,全数都在。他们眼见着失去了家园,却都欣喜于保住了人命。大家方才觉悟,那卖桃的老者是在提醒他们:“先逃好。先逃好。”

赶脚老人讲完,猛吸了一口烟杆,烟斗里的烟叶一明一灭,一口烟雾就蒙蔽了他的整张脸。他从缥缈中看见孩子们还在发愣,是在想象仙桃的模样,他隐秘一笑后,拿起烟斗迅速去触一下面前那个小男孩的手背,男孩“阿咋热”一声尖叫,以为是仙桃的毛刺扎进了他的手背。他忙抬起手背检查,完好无损。他又去看老人拿着烟斗的手,他摁在烟斗口上的大拇指正在轻轻放开,里面的烟丝迅速燃起了一朵明艳的红花。男孩捧起老人的手看,五指比老鸹石还要粗糙,老人就用那样粗糙的笑望着那个男孩,又来望我们的时候,我们哄然跑散了。

我的家乡气候寒冷,不生长仙桃这种植物。第一次见到它是在康定的集市上,它们装在一只只篮子里浑身长满了毛刺,像独特的眼睛在谛视着人世。

山谷深处,阳光静谧,有一条溪流哗啦一声穿过公路下方,一场梦样陡然。路边不时掠过几栋有四个角的白藏房和十几亩青黄颜色麦地的纳衣村,这个名字十分象征着村庄的朴素美好。

车驶向一片开阔地时,对面一壁青山缓缓映入眼帘,山上散落着碉楼和藏房,我们就这么经过了隐于时间深处的古国。汽车开始向着这座山路攀缘,一次次停靠在用木头修造的围栏边,同行的人们生着翅子般跃下车去俯瞰这座大山,看隐藏于林深处的藏房,有的藏房上露着几眼木格子窗户,有的只露着房顶上的四个角在阳光下发着熠熠白光,像谁遗落在藏寨里的头冠那样微妙。不远处的一座碉楼外,有个声音在朝我们呼唤,我们随声走向了一户古旧的宅门,进门就见几座紧密相连的碉楼直指云天。每一个人都要抬头去望一眼碉楼顶,才能知道碉楼想要触摸天空是大地的渴望。一抹橘红色的影子从土黄的碉楼边一晃而出时,我们就看见了一位身着嘉绒藏装的姑娘正朝我们走来,她来引我们去看碉楼。几栋碉楼以中间的一栋为主楼,底楼敞开着两扇木门迎来来往往的客人。门外是一方院坝,中央长着一棵用石头围砌起来的造型如盆景的花树,一朵朵绽放的小黄花,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气。闻到花香的人,停在了花树下。我捡起一朵脱落在花根上的花萼拿起来深嗅。嘉绒姑娘说:这是石榴花,丹巴因为盛产石榴而闻名,但是丹巴所有的石榴口感都是微酸,只有这棵石榴结出的籽粒饱满甘甜,每年都会结一百多个石榴。这棵石榴树就被选为县花了。

姑娘看见人们站在碉楼门口等她,匆忙转身朝门口走去,她的长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头帕边垂下的流苏也在跟着打节奏,像她是从这棵石榴树里陡然而出的精灵。几枝石榴树枝伸向了二楼紧闭的木窗,它们在轻微地颤动,并为木窗开着几朵花。

进入碉房门,有几盏白炽灯照着古旧的土墙,墙上挂着几幅相框,里面的旧照片补充着从前这间屋中的布局。姑娘站在灯下为大家解说这栋碉楼的主人家,还有这栋楼房经历的历史事件。我沿着一根独木梯上楼,头顶触到了一排印有经文的黑白布幡,它们呼啦啦地飘动了起来,那是风在咏诵上面的一行行经文。顺着布幡往深处走,有一方低矮的木门,躬身进入,幽暗的灯光照着四壁上保护完好的古朴壁画。上面绘有一组穿铠甲骑白马的战神像,从手中的兵器变化可以看出是在演绎一场马背上的战事,对应面有莲花和佛像。墙上开着一眼小窗,窗板缝隙间的日光细细地探着窗台上的几尊精致泥佛。门边靠墙,有一张低矮的藏木床,上面铺展着栽绒毯子。床前有一张长木桌,依次摆放着锈迹斑斑的铜钦、铙钹和鼓杵,却不见法鼓。

这布局,使我恍惚回到了儿时楼顶的经房门口。一双枯瘦的手轻轻推开了经房门,一位老僧人一敛僧裙盘坐在木藏床上,他用舌头舔了舔拇指头,然后去翻开长木桌上的经文一页页念诵起来。我手扶在门框边上朝门内探望,见老僧人有时候在闭目念经,有时候在打瞌睡。 


但他不睁开眼都知晓我在门外,他不时唤我一声,我进门去,在他的示意下端起白面上插着几片酥油的盘盏,微微欠身朝着经房的四方展示一座万丈光芒的雪山。又去端起一盏清水,用一段松柏枝叶蘸了水朝四方洒去,老僧人随之拍打起那双枯瘦的双手,舒散手指变幻各种手印,时而柔美,时而威严有力。木窗照进来的阳光投射着他幻化的手印,像鹿,麂子,岩羊,还有孔雀,接着他发出“嚯”一声呼号,一切又变得宁静了。

日落后,他不再诵经,他拿起一根弯曲的鼓杵,鼓励我去敲击一只悬挂在角落里的羊皮法鼓,每敲一下,鼓都传出一阵雄浑的声音,像有一头狮子在一个隐秘的岩洞口呼啸,回音里全是我的名字。

“阿嗡——”

我转身去看经房门口,没有一个人影在唤我这个从母胎里带来的名字,原来是记忆在试图唤醒我呢。走出经房,阳光灼人眼目,我并拢一对拇指分别去揩拭眼毛上的一点湿润,天光恢复了明净。一个接着一个人攀着独木梯上楼来,有的看到经幡去了经堂。有的去了另一处楼口,那里是储藏粮食的地方。有的立在土楼上晒太阳,四围的房檐和梁柱像厚实的怀抱。不恐高的人,继续攀爬着一段又一段通向高楼的独木梯,去探更多房间里隐藏的秘密。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打开手掌遮挡额上的太阳,去眺望墨尔多神山,栖息在碉房顶的一群红嘴鹰以为那是一场指令,齐齐地飞进了蓝天里。

夜宿丹巴,风很大很大。到底有多大呢?我想应该是像个半大小孩在热情地拉扯你去各处玩耍一样。

前往道孚八美是柏油路,有很长一段是彩色的铺装路。路两边,不时掠过彩色的藏式村落,一群牦牛,几个老人,还有骑着用彩色哈达打扮过摩托车的牧人,他们在风中疾驰,像一场耀眼的祝福。

汽车穿过一个高大的城门时,寂静的山谷顿时喧腾了起来,我们又到了一个观景台。有人架着长长短短的摄影镜头对着观景台,那里站着一簇簇穿着鲜亮户外服的游客,他们齐喊一声“318”时,全部人都跳跃了起来,他们的身后翻飞着雪片样密集的风马。

我随着风马飞出的方向望去,一位牧人接过游客的钱后,从怀中取出一把把风马朝远方撒去,他的口里念诵着对雪山的祈请文,风在不断地吹乱风马,吹乱经文。我在风马中寻找牧人念诵的雪山,眼前一片云雾在风中如帷幕般渐次打开,露出了一片草原,一条弯弯绕绕的道路正通向一座宏大的雪山,它在慢慢起身,朝我们走来。

牧人又撒出一把风马,高喊了一声:亚拉——

汽车翻越最高的山路,向着山下的广阔草原缓缓驶去。惠远寺,以独一无二的壮丽轮廓在草原上耸起,逐渐清晰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到达了寺院外。一个牌坊立在大门口,我们按左进右出的传统,朝左边走去,经过一棵开满白花的大树下,一阵清香挽留住了我们的脚步。轻轻踮脚,头顶就触到了花枝,俄色花微苦略带甘甜的气息本就持有特殊的护念。

院门口,有一位穿僧衣,头戴竹笠的僧人大步向我们走来。他对当地赶来的一位向导说,远山牧场有人离世,精通普通话的僧人超度去了,我们此行将由他引领。向导翻译这段话后,自行介绍起了寺院门口一块刻着藏汉文字的白玉石碑。僧人立在边上,像站在另外一个时空里,他望了一眼远方,浓烈的阳光使他不能看得更远,他收回眼光,轻微地蹙起眉头看着讲解的人。等到讲解的人把手指尖对准寺院大门时,僧人先行进入了院中,他又立在宽绰的院坝中间。坝子上长出了青青浅草,有一些朝觐的,或观光的客人面朝屹立正中的大殿席地而坐,阳光照着他们的脊背,使他们同天一样寂静。

通向大殿的石阶下,有一片地皮没有长草,只露着黄土,边上刻意用白浆淋了两道白线。僧人走向白线边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皮上,像一张展开的牛皮纸,描摹出了一个人影。向导走到僧人边上,望了一眼僧人,他对向导微微颔首,向导便指着这块没有长草的地皮说,这里没有长草是因为要等一场雪,浅浅地落在上面,这里就会显现出形似一朵莲花的图案。听到这里,我的想象开始逐步地打开一朵雪莲,正当要全部绽放的时候,僧人抬手指向大殿金顶上一组铜像中的法轮。向导说,对,我们见过,它就像初升的太阳照着法轮映射在草坝上的形影一样。直到雪融化,莲花才会消失不见。寺庙本想把这块地方维护起来,不让人随意踩踏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没有这样做。向导说着又望了一眼僧人,他对我们露出了年轻的笑容。我抬头去望那法轮,它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在阳光下发着光辉。

人们为此发出了赞叹,有人蹲身看着细腻的黄土,并拈起一点在指尖搓揉。

我拾级而上,走入大殿,仰头去看一尊尊佛像庄严的法相,使内心获得长久地宁静。有僧人在佛像前为香客讲解佛像的法号和来历,苦难和修持的部分要带着有力度的手势。我经过的时候轻声对他们表达问候,他们才从那专注中为我让开一条通道。转满三圈,即退出佛殿,顺右手方向走出寺院。包围着寺院的白墙上开着两扇木门,红色的木板颜色鲜亮,但木板因为年深太久,有破损而无法紧闭。院子内有几棵俄色树,开满白花的枝干从院墙上不住地伸出来,繁盛而静谧。

走向几棵高大的杨树下回望惠远寺,金顶上的一排八宝铜像在讲故事,一群老鹰悄默地飞进白云里不见了。

汽车驶入塔公境内,我不时地朝车窗外眺望,寻找亚拉雪山的位置,我曾无数次地这样寻找过它。直到车停在公路边的一排白塔下,才觐见亚拉雪山就在我的正对面,宛如并拢的五指安然矗立于天地间。在牧人的世界里,并拢五指是安住的意思,往下顿一顿是请停下来歇一歇。传说,文成公主进藏时,途经塔公草原,随行驮运的释迦牟尼佛像开口表达想停下来留在此处。文成公主便命随行的人就当地的沙金打造了一尊释迦牟尼佛的等身像,留在了塔公寺。

前些年,草绿花开时节,我都会陪祖母到塔公来转山转水转佛塔。她很看重第一眼望见亚拉雪山的样貌,因为传说,如果到塔公草原,第一眼看见的亚拉雪山顶上没有云雾笼罩,并能见到雪山全貌,山神就会赐福给这个有缘之人。祖母见到没有云雾遮挡的雪山顶时,很快地开始对着雪山许愿:亚拉雪山护佑,我往生后焚化成灰,能安放此处,每天听寺庙晚上打鼓,早晨敲钟。说完,她伸出指头,将亚拉雪山下方一座插满经幡的雪山准确的指给我看。有经书记载,那里有一座插满了经幡的大山,山下有个岩洞,洞中有一处旋涡直通三善道。有缘的僧人和老人往生后,焚化成灰放在此处,等河水漫涨至旋涡就能达成心愿。祖母在对着雪山许愿,也是在委婉地向我嘱托她的遗愿。那时候,我觉得她会无损而长寿,因为她刚刚说完,就捧起双手,嘴对住一对拇指间吹出了一声悠长响亮的牧哨,停在草原上吃草的牦牛听到后,陡然回头来朝着我们的方向叫唤了一声,这是牧人与万物的一次相认。可是就在那年冬天,祖母走了,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天,死亡在雪白迷茫的塔公草原上变得异常庄重而盛大。

我的族人闻讯,从故乡的牧场上赶来,他们在塔公寺为祖母念了三天三夜的《超度经》,儿孙晚辈在诵经声中此起彼伏地磕头。第四天早上,祖母焚化后装入了一个柏木打造的木塔里,与祖母属相相生的牧人吉玛抱着木塔,赤脚涉水到这座插满布幡的山脚,水最深的时候没过了他的下巴,河水就快淹没他的呼吸时,河岸上的人们看见木塔自己在河面上游走,那是吉玛奋力在水底踮脚把木塔举放在了石洞上方。那天,塔公草原上落满了族人送别祖母的足迹,凌乱而荒芜。

此刻,蔚蓝澄澈的天空下,塔公草原一片寂静,我像个过客一样望了一眼插满经幡的大山,山脚响着若有若无的铃铛声,又像是诵经声。

我跟随着同行的人走进了塔公寺,我掀开寺们上那张厚重的氆氇帘子,就觐见到那尊留在塔公的释迦牟尼佛像,含着微笑。一位穿红衣的年轻僧人半露着修长的臂膀面朝佛像而立,像在与佛对话。我转到侧面去仰看,他左手端着一盏白瓷碗,右手握着一支毛笔,笔尖上蘸了金粉,正朝着佛像的金身涂去,厚重的色泽在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他低头的时候,望见双手合十转经的我,他微微一笑,像听到了一棵栖满了鸟鸣的大树。

佛殿外,几位年迈的老人盘坐在阳光里咏唱山海湖泊的名字,声音徐缓持久。我从挎包里取出几个在路上采摘的果子施放他们面前,他们就对着果子咏唱。走到街边,见同行的人在小镇上悠闲地走动,有几位默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歇息,他们的身旁坐着扎满脏辫的牧人,大朵大朵的白云在他们头顶上空盛放。

等到同行的人全部到齐,我们穿过塔公小镇开始返程了。回望亚拉雪山,塔公寺金顶,塔公小镇,一一藏进了蓝天里。返程是一件让人安心的事情,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了眼睛,感到身心轻盈……

我渡过了一座桥,忽然遇见我的祖母,她赤着脚,穿一件黑白氆氇袍子。我心疼得双膝跪地,扑下单薄的身子去盖住她的脚背。祖母没有开口说话,我的心强烈感应着她的思想:阿嗡,我想你想得紧,知道你要渡这座桥,就专门到桥头来等你,看上一眼就要返回去。我握紧祖母的手,想尽办法要带她逃离,去一切可能让我们相守的地方。可是每一处通道都会伸出无数双手要认证她的身份。我才记起,祖母离世后,身份证已在道场上焚烧,作为祖母对这世间最庄重的辞别。我感到了绝望,我紧紧地抱住祖母,那温热的,带着牧人奶香味的气息真真切切来自她的身体。

我的心因为疼痛而发出了微微颤栗,我睁开眼,见自己坐在汽车里正在朝着山顶上驶去。天蓝莹莹的,因为梦境的缘故,它的色彩带着一点忧伤。我在心里默念:这趟出行不便停留太久,待到草青花开的时候,我会专程来塔公沿着我们走过的地方转山转水转佛塔。我在自己的絮叨中又一次陷入了浅睡里。祖母穿着一双棉布鞋朝我轻巧的走来,脸上带着笑容,依旧没有说话。我们分别得太久了,我问祖母,这些年您去哪儿了?这么一问,我深藏在心里的思念开始向着无边无际蔓延。祖母指了指身后一条岔路,头也不回地朝着那条路走去,我紧紧跟在她身后,哐当一声,一串钥匙从祖母的腰间滑落在路上,我一眼认出那是打开故乡牧场上七间木屋的钥匙,那里珍藏着祖母陪伴我度过的童年时光。我拾起它去追赶祖母,她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那里有一个白点在晃动,在慢慢起身,我听到了一声熟悉的牧哨在耳边响起。汽车在这时停止下来,我睁开眼,看见我们已经到康定的达了格底拉姆山顶,大家在陆续下车,我也下车。这几日,我们就这样停停走走,时光也因为细致而变得缓慢悠长了。远处雪山延绵,有人指着其中一座雪山高喊:又见亚拉雪山了!

这时,我才明白我们此行是在追逐着亚拉雪山行走,抑或是传说里的东方白牦牛再一次次起身朝我们走来。我捧起双手,朝着亚拉雪山吹响了一声嘹亮的牧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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