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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籽来自不同的牧场

甘孜日报    2024年04月12日

◎王小忠

雨一直没有停,公路上水花四溅,群山不见身形,草原朦胧一片。黄河东流,也听不到流水声响。唯有两岸灌木林在雨水中像一堵护河墙,绵延至山谷深处。

到木西合方向 S583 处,我开始有些担心起来。因为去木西合的那段路一边是植被脆弱的山体,一边是滔滔黄河,而且全是沙路,洼坑大,要依悬崖而行,不容选择。然而,前行不到五千米时,面前犬牙交错般的沙子路也不见了,展现在眼前的全是泥泞。到达木西合至少还需要三个小时,虽然只有七十多公里路。正在犹豫不决时,我看见了路右边立的一个路牌,才知道 S583 线沙木多至木西合段公路工程已动工,车辆暂时无法通行,看来只好原路返回了。望着前方雨雾蒙蒙的路和两边不断有碎石滑落的山坡,心里有说不出的怅然。

路肯定有,木西合不可能因为路的修建而完全孤立在赞格尔塘草原深处。然而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返回到阿万仓,一条通往青海久治县。三岔路口设有疫情防控点,于是我走了过去,认真向他们打问。

去木西合现在这条路行不通。一个年轻的警察告诉我说,除非让你的朋友在黄河对岸等你,然后背你过河,再坐车去赞格尔塘。

我说,那边没有朋友等我。

他说,那就返回吧,前行三十多公里,那条路就断了。

我问他,那怎么能到达木西合?

他说,可以到青海久治县,上高速,然后到门堂乡,再过黄河。

那条路我早年走过,太远了。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如果执意要走门堂,到达木西合,最早也就凌晨了。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还有别的路吗?群众怎么走?木西合乡上的干部来县城办事怎么走?

他说,听说阿万仓那边有条便道,你过去打问一下吧。

返回的路在感觉上往往比前进的路要快,雨却越来越大了。到阿万仓后,顺利打问到去木西合的路。说路况很复杂,岔道多,一旦驶入草原,迷失方向就很难出来,因为那边没有信号。又说,从贡赛喀木道观景台右边的便道下去,一直向前,中途有一处挂有羊头的路牌,朝着羊头方向走,就到木西合了。

那条路果然是便道,刚开始是硬化的农村公路,十分狭窄,可不到十公里,就变成了土路。不但如此,而且湿滑,车子像喝醉一样,心总是要提在半虚空中。还好,路两边全是广阔无边的草原,就算滑下去,也不会致命。

我坚持着小心地往前走,一直到路面突然出现许多大石头和堆起的沙土。几乎见不到过往的车辆,雨没有停,天空像一口翻过来的大锅。前边是一道沟,大约三百米处,有台挖掘机正在作业。我只好踩着泥泞,去打问情况。

喊了几声,开挖掘机的师傅和机器一样冰冷。或许是机器太高,我太低矮,他听不见,更看不见。突然想起上学时,我们为节省电话费,而又忍不住去约女同学,只好站在她们宿舍窗下,拿小石子使劲朝窗户打去。这个方法果然有效,师傅立刻拉开挖掘机窗户惊讶地看着我。

我大声喊,师傅,麻烦问下,这条路通往哪里?

师傅从耳朵里挖出耳机,也大声朝我喊,你重说一遍。

我又说,师傅,这条路通往哪里?

不知道。他说完就关了挖掘机窗户。

我再次朝挖掘机窗户扔了几粒小石子。这次他有点恼怒了,拉开挖掘机窗户,大声说,不知道,我是干活的,又不是探路的。

我说,麻烦你了,去木西合的路是这条吗?

你走错了,这条路去哪里我不知道,但到不了木西合。他说完就关了挖掘机窗户,认真挖着沟道中的污泥。

雨一刻都没有停,泥泞越来越多。还好,两道车辙之处没有积水,之外全是虚土和泥泞,一旦滑入虚土之中,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

天空突然亮了一下,四周乌黑的云层里也透出花白来,但雨始终没有停。幸好对面来了一辆皮卡车,我无法避让,皮卡司机明白我的意思。皮卡从虚土中飞驰而过,泥团像翻涌的浪涛,死死封住了我车的侧面玻璃。皮卡司机将车停在前面车辙处,下了车。我也慌忙从车上下来,跑了过去。司机是本地牧民,我们头碰头点着烟后,相互笑了笑。

他用藏语和我说话,我摇了摇头。

他又问我,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里?

我说,木西合。

他愣了一下,又说,天快黑了,还很远呀。

我说,再远也要去。

他说,那你走错了。又用手指了指前方,说,那儿有个岔口,右拐,一直顺路走,不要拐到牧场去。

我问他,还有多远?

他说,不远,就四个小时吧。

我一听四个小时,头猛地变大了。

他见我迟疑不定,便露出笑容,说,路的确不好。又说,你车太小了,跑不快。不过沿路牧场很多,跑不动了就去牧场住一晚。

我笑着说,不会说藏语,让住吗?

他吃惊地说,与会不会说藏语没关系,就算受伤的狼,都会收留的。

听他如此之说,心里倒也踏实了不少。

赶紧吧,时间不早了。他说,路还远着呢。

嘎正切(谢谢)。我说。

他又吃惊了一下,然后开心地说,扎西德勒(吉祥如意)。

岔路口的一根木杆上果然挂着三颗羊头,只是挂得很低,加上沿路牧场多,牛粪墙和栅栏层出不穷,根本注意不到。

从岔口路开了进去,似乎是进入了另一片天地。四处荒无人迹,路和草原很难分清,能辨认的方向大概只有两行依稀的黑土了。前进四十公里后,天边花白的云层不见了,乌云又从四面奔来。不过这次看见了大路,路面上布满了尖石,漫无边际。雨又落了下来,起初是雨滴,砸在车玻璃上,立刻碎成巨大的猫爪形状。顷刻间就成了雨帘,眼前的方向又迷失了。我不得不停下来,而车窗两边和前端已有冰层不断蔓延而起。

半小时后,雨停了,无边的黑又将草原包裹起来。牧场倒是有很多,我只好下车,踏着湿湿的青草,掀开了一家牧民帐篷的门帘。里面黑乎乎的,没有人。又去了另一家,还是没人。终于找到一家有人的牧场,帐篷的主人是一个中年妇女,我说了一堆话,她只是摇头。迫于无奈,我只好做了个倒头要睡的姿势,她却给我拿了一个白面饼子,然后向前方的路上指着。

走出帐篷,内心布满了无限的失落和害怕。她是让我吃一口继续赶路?还是让我去前方的牧场投宿?

路边突然多了一辆车,司机是个年轻小伙,他见我走了过来,连忙喊叫。

轮胎破了。这样的路段如果没有同行者,的确是失误。我帮他换好轮胎,同时也建议和他一起找个牧场住一晚,天亮再走。

小伙子是木西合乡上的工作人员,他说,这一带牧场不收留陌生男人。

我笑着说,听说受伤的狼都会收留的。

他也笑着说,有尾巴的狼或许会收留。又说,这一带牧场上全是女的,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总算有个同伴,我们一前一后,在无边的草原上慢慢走着,直到深夜才到了木西合。

住进一家旅社,取出那块饼子,吃完之后,倒头就睡了。很快又醒来了,头昏脑涨,丝毫感觉不到乏困。在高原住了四十余年,第一次高原反应发生在这里,真是意想不到。是的,很多事情常常令你始料不及,百千万劫难遭遇的人生,除了承受,剩下的唯有认真去接受了。

又是个阳光明亮的早晨,坚硬的木西合变得温顺了许多。这里海拔四千多米,尽管夏天的脚步到达了每个角落,但风依然强劲。所谓夏日,在木西合,也似乎只是一个概念上的季节,高原上的夏日,其实并没有书本上写的那么美好。

阳光刺眼,草地上新生的叶片也没有完全发育,它们在风的吹动下,摇摆着稚嫩的身体。蚂蚁穿梭着,寻找着夏日的繁华。事实上,所有的物种都在寻找,它们从来不会为旅途的艰难而撤退。这样看来,舒适和自由对生命的质量至关重要。无论命运如何,寿命的长短与否,当坎坷和平坦打个平手的时候,所有物种才能更好地活着。然而,结果仿佛早就注定了的。高原的夏日,防不住会有一场冰雹,会有一场霜冻,会让某些物种提前涅槃。那些旅途之中的回忆,或快乐,或痛苦,或贫困,或富裕,所有一切,都是你一生的财富。

内心十分满足的是才护甲老人一直在等我。

对面就是青海久治县门堂乡,老人在一处山坡上精心捡拾着石块,并将装在纤维袋中的黑土吃力地填在沙化形成的坑里。

老人见我如期赶来,喜笑颜开,同时免不了一阵抱怨。说了许多昨夜等我到半夜,没必要住旅社之类的话。几年前,我从久治县门堂乡穿过黄河,在他家住过一晚。那时候交通不便,从门堂乡到木西合要走整整一天。

木西合是黄河上游入境甘肃的第一站,老人立马要带我去看黄河入境处。可我突然不想去了。事实上,这个不高的山坡完全能看到。于是我各种借口,老人信任我的唯一理由大概就是我说要住上好几天的话。实际上,第三天我就离开了。我从老人那儿知道了许多有关黄河上游的生态情况,也明白了一些道理。老人大概也已习惯了这个时代年轻人做事的不确定性。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对他所言生态保护的种种看法却有天长地久的认可。

老人和当年一样,还是那么健谈。当我说到当下人为的破坏时,老人笑了。

老人说,其他地方我不敢保证,但这个地方不存在人为破坏。

我说,根本不存在是不可能的,你看沙化的地方还是很多。如果没有破坏,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沙化的地方。

老人说,海拔四千米,谁来这里搞破坏?你是农牧区长大的,你知道种庄稼吗。

我点了点头,说,知道。

老人说,道理是一样的,庄稼的茬子要倒换,几年后种子也要倒换。

我说,草原也是那样吗?

老人说,道理是一样的。又说,这里的沙化我相信是自然形成的。你能看得见,兔子挖的洞很多,草根都被挖断了。同一种草在同一地方生长的时间久了,它也会退化。一旦退化,小灌木就会茂盛起来。当然草原也有它自己的调节方法,我们没必要过分担心。

老人继续说,这里到处是神山圣湖,大家对此都很尊敬,没有人搞破坏。对神山圣湖要虔诚,无处不在的神灵时刻看着我们。再说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大家既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就要相互尊重、相互依赖,不是吗?

我不住点头。雪域既是人们对山清水秀、雪山洁白的美称,也是对此地的赞美与热爱。这种热爱和赞美难道不是对自然的崇拜和呵护吗?

老人停了一下,又说,当然各种原因都有,但这里真不存在人为破坏。我们小时候放牧,总是在八九月草籽成熟时混牧。

我问老人,怎么混牧?

老人说,就是临近的牧场交换着,你家的牛羊赶到我家牧场上,我家的牛羊赶到你家牧场去。表面上看,混牧的是牛羊,实际上交换的是不同地方的草籽。

我十分吃惊,问老人,草籽怎么交换?

老人说,就是通过牛羊相互带回去。

我更感到不可思议了,但老人说,八九月草籽成熟了,牛羊走一圈,身上都会挂满草籽。牛蹄缝里也会带些草籽,那些草籽被带到不同的牧场,就会落地生根,还会很大程度地改善牧草质量。

我明白了一点。可是现在似乎看不到那样的场景了。草场承包和部分禁牧后,相互不来往,而且每个草场都拉了铁丝围栏,草籽之间就失去了联络,也只有在两片相邻的草场分割处,风会当作草籽传播的使者。情况的确如此,铁丝围栏相隔处的植被不但厚实,而且草种繁多,十分茂盛。

和老人一直聊到下午,同时,将他背上山坡的土全部填完。老人收集的草籽来自不同的牧场,不同牧场的草籽会长成一片全新而繁荣的草原,因为物种的复杂,一定程度上会遏制草场的沙化。

下午时分,西边又出现了大山般的云彩,它将影子投到草地上,便有了活力。它们移动着、变幻着,和四周的草地形成无法言明的和谐。自由何尝不是这样相互间的尊重与握手言欢呢?然而我担心的依然是返回的那段漫漫长路。

不过,我懂得了草籽必须来自不同的牧场,也懂得了道法自然的深刻含义。

黄河就在眼前,落日的余晖下,它闪动着金色的光芒,和天边的云彩连成一片,静穆而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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