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
离开老屋已30多年了。
我已从一个青年渐入花甲之年。儿时及青春时期的记忆永远留在了那里, 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工农兵街59号”,这个带着时代特征的门牌,已成为一个家族永久的历史符码,连同发生在这个屋里的所有故事,都沉寂在已逝去的岁月中,留给人太多的追思。那些曾经生活在这个老屋里的人、他们的身影、他们的笑容、他们的相聚与离别,以及我与他们之间点点滴滴的往事……
老屋就在县城的老街上。一栋并不大很普通的藏式楼房,临街一扇大门,入内进深很长。一楼是猪圈和储物间,二楼是厨房和卧室,三楼一半是露天平台一半是一间小屋。房子的左右及后墙都与邻居家墙连墙,可以打开窗户或隔着木板说话。从木板缝里就可以看到隔壁家里,常常传来邻居大人训斥孩子的声音和小孩的哭闹声。相邻的每家屋顶可以走通。那时,家家都不富裕,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偷窃,也不会有人想着去窥视别人的隐私,一切都自然简单。一到夏天,家家户户窗台上栽种的各种花娇美艳丽,成为老街的一道风景。
在老屋,我与阿婆前后生活了很长时间。
阿婆有一个非常好听、非常美丽的名字——拉姆。藏语意思是仙女。阿婆非常善良,面容很慈祥。她共生育了四个孩子,除了我没见过面的二舅因病早逝,我母亲和两个舅舅都很有出息,成为国家干部。她是一个典型的农区妇女,个子很高、一双大脚,泼辣能主事,听说爷爷都虚她三分。早年务农,后来在家照顾我们姊妹几个,料理家务,一直相随到离世。
孩提时的记忆非常美好。高原的夜空总是透蓝透蓝的,布满了星星。每天晚上,在如泄的月光下孩子们挤坐在大人们的身边,听着古老的传说。我总是依偎在阿婆的怀里,直到睡意朦胧,才跟着阿婆回家。那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和阿婆一块睡,一头钻进她温暖的怀里,尽情地去感受她的体温和熟悉的体味,然后沉沉地睡去。
小时候我的父母因为工作常常不在身边,阿婆就成了我儿时的主要依靠,她是我一生最亲、最挚爱的人。老屋因为阿婆让我留恋,老屋也因为有了阿婆才如此令人魂牵梦绕,总也让人抹不去,永远也难以忘怀。
许多年后当我们再回到老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高中毕业回乡的知青了。18岁的我充满活力,带着懵懂的理想和追求,回到老家插队。阿婆又成了我身边唯一的依靠。在老屋里我和她又度过了两年半的时光,我们相依为命,同悲同喜。这是我此生最难忘、最幸福、最无忧无虑、无所牵挂的一段岁月。之后在我的生活中再没有过那般让人依恋的感受。我们朝夕相处,阿婆几乎就是我的精神支柱。每当我收工回来,远远地就看见在门口等我回家的阿婆的身影,一天的苦累全然忘却。一看到我,阿婆总是满脸欢喜,给老街坊们打着招呼:“孙女回来了,该回去咯”,就牵着我的手往家走。那种回家的感觉特别好。
晚饭时我和阿婆都会喝点酥油青稞酒,阿婆说酥油酒可以解乏又补身子。三分酒意后我们就唱歌,这个时候老屋里总是充满着婆孙俩的歌声笑语。阿婆的歌唱得很好听,爱唱藏戏段子和酒歌,我就是那个时候跟阿婆学会了很多藏语歌谣。晚上躺在床上,在透进满屋的银色月光里,继续听阿婆讲旧事,那些我永远也新奇、问不完、听不够的关于我的先祖们的故事。老屋见证了我们祖孙俩的幸福。
那时候条件差,没有啥像样的家具,但我总是把老屋收拾得整整洁洁。每天收工回来第一件事,打盆水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地洒,然后从头到尾扫一遍。桌上摆上一束鲜花。一个旧式半导体收音机里播放着那个年代的革命歌曲和新闻。那还是我下乡时父亲送给我的唯一贵重礼物。墙上张贴着几幅那个时代的画,其中一幅红梅是我最喜爱的,一直没舍得换。那个时候,老屋在我和阿婆的打理下总是充满生机和温馨。
一次,生产队上山拉木头,下山的时候我一不留神倒在了陡峭笔直的溜槽中,身后拉着的十几根木头顶着我,以飞快的速度推着我朝山下冲去,这个时候谁也救不了我,一直冲到离溜槽出口不远的地方才慢慢卡住。当时我已经吓得面无血色,整个背部被搓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火辣辣地疼。那天回到家我伤心地哭了,阿婆和我一起哭,一边帮我搽伤,一边埋怨我爸妈太狠心,说咋个让娃娃受这个罪?老屋沉默了,屋里充满了淡淡的哀伤。
老屋的命运在1983年的地震中彻底改变了。重建规划时老屋被拆迁了。新址重建后的房子又过给了一个亲戚,不再属于我们。
老街依然在,还有老街上那条清澈的小溪。今天的老街焕然一新,已是另一番景象。而我记忆中的老屋永远消失了。阿婆也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在为这座城市的新生欣慰之余,内心也为老屋的命运叹惋,犹如随风飘落的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追思中独自体味一份淡淡的失落,一丝绵长的挂爱。除了老屋的主人,没有人在乎它的存在与消失。也许这就是变迁,新的事物总是不可阻挡地来临,该逝去的必然逝去,该延续的依旧在延续……
老街、阿婆、老屋,永远是我人生温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