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4年01月20日
《鸦片》
《视而不见》
《昨天的勇士》
我们认识时只十八九岁,都刚参加工作。
他叫何斌,家在南郊五十三队。我家在南郊砖厂。这是我们大致相同的背景之一,父母均在工矿企业。何斌父亲因车祸早逝,只有他母亲拉扯三个孩子长大。我们相同的背景之二是都只初中毕业,连高中也没能考上。这些因素让我们有了第三个相同的背景,在平凡和普通的生活、工作中,怀着颗向上的心。得说说这“向上”,那时候我们的“向上”比较模糊,只有大致的方向而无明确的目标,能确定的是这“向上”更多地偏重于精神之上。
我们在一块儿时爱去康定师范校,那里有几个朋友,他们都大学毕业,在学校里任教。我们习惯于静静听他们讲话,看成群结队的书排列在他们的书架上。我们像在海滩寻找闪亮的贝壳,比如吉它。学习古典吉它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挑战,翻开五线谱,那些像蝌蚪一样的符号让我们生硬地化着了飘扬的声音。学习的劲头远比读书时更专注和顽命,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推,一小节一小节记忆,手指磨出了茧,发黑发麻,像针刺一样钻心地痛。
我们呆一块儿时,常常讨论一些超越自身学识、认知的事。记得有一夜,躺在砖厂小小的房间里,我们毫无依据地想像时间的永恒、生命的链接,穷尽所有假想的思维,得到一个圆的概念,只有圆型的结构没有起点也无终点,这是时间最完美的外在形式。当这一形式被我们活生生想像出来时,天已朦胧开亮,脑袋也因过度用力而混沌似一锅浆糊。那会儿我们不理解宗教,更不知爱因斯坦和他的相对论。好像只有讨论这些,于我们的生命才有一点儿意义。
后来他开始学习绘画,我也喜欢上文学。绘画和文学对于我们来说,像前定的命数,一旦沾上就再也脱不开手。不过那会儿,我们仅仅只属于爱好,谈不上创作,更谈不上把这当一生的事业,只凭坚定的执着、倔强,甚至是那向上的信念坚持着。
除开这些“向上”的东西,我们几乎不谈别的,比如一个人最重要的生存问题。何斌的生存实际上非常坎坷,我参加了银行的工作,生活相对稳定,他却在濒临倒闭的蔬菜公司。许多次我去找他,看见他穿着一件青色的工作服,戴一幅眼镜,站在长长的水泥柜台后面,我总感觉他的形象和精神追求与那一刻的环境极不相适,我不理解,甚至没丝毫关注过他生存的艰辛。记得有两年我被调往新都桥办事处工作,一段时间没见面。一个下午,何斌赶车上来,我们煮了腊肉,那会儿都不沾酒,吃着饭菜闲聊,堪比喝酒的时间还长。记得天渐渐黑下来,他出去小解,区乡厕所离得远,我所住的又是两间房,外面一间堆了些简单的杂物,他走到外屋,我听见一声响,只当他黑暗中看不清东西,把酱桶绊到地上了。许久之后他才回来,扶扶眼镜坐下,好一会儿才说:“刚出去晕倒了,在地上躺了几分钟才醒。”我这才注意到他脸色卡白,没一点血色,他因初到新都桥,有高山反应,更加上说话兴奋才晕倒。在新都桥住了几天,由于他所在单位已不能发出工资,他得考虑生存,新都桥那会儿还没有舞厅,他去购置了各种乐器回来,在小镇上办起第一家有乐队的舞厅。但是那会儿生意极端冷清,乐队成员都由一帮同龄的朋友组成,年轻人凑到一块儿,根本没顾虑到他的生存,只把乐队当着玩儿。他也融入其中,一块儿喜闹取乐。白天,大家都去上班了,他就独自背一画夹,去河边写生,画荒芜的山丘、虬枝盘绕的水杨柳。
乐队不到一年时间就解散了,此后他做过许多工作维持生活。在康定的舞厅里弹过贝司,承包过公司的房屋开过一段时间麻将馆,凡此种种,也没一样能安定地做长久。许多时候是环境所迫,比如乐队,随娱乐生活的丰富,舞厅的生意自然像潮水一般退下去,麻将馆也是因为不善管理,心不在上面,而最终放弃。多年之后我们谈到这问题时,何斌回首往事,感觉到如今的每一步都是命运使然,冥冥之中的命运之手推着他走。如果当时所经营的事有一样见成效,那他这一生的路也许是另外一条。比如麻将馆,他开麻将馆那会儿,康定经营这生意的还非常少,如果当时坚持,并能稳定地挣钱,他估计也许自己就变成一个商人了,到现在会是另一种人生。我清楚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当在那“向上”的精神上,有许多事例说明潜在的追求。绘画于他来说,许多时候他不愿去展示这一项爱好,那些一叠叠写生的画作,终被他置于角落。这是他对绘画极为认真的一面,他不满足于目前的创作水平,不满足于现有的作品。记得有一段时间,康定许多人都喜欢碳精画,尤其是新都桥监狱里带出来的画作,黑白碳精绘制的漂亮姐妹在那段时间风靡康定,许多家客厅里都挂着。监狱服刑人员所做的画,总给人一种特有的神秘感,敬佩之心也凭藉这个添了许多。我们对画的认识不足,不知道这类画是否真好,不过我有一个画画的好朋友,时常希望他能画一幅比这好的出来,也挂墙上炫耀一番。我们对画的欣赏只停留于像不像,画得像,那就是好画。对这些流行的原素,何斌没过多评价,只说碳精画打上格子,一格子一格子比照着来,有耐心都能画成。记得我有一本硬皮的笔记本,拿来抄喜欢的诗歌,封面是一张黑白照片,那照片上一个西方男人光着膀子,男人非常阳刚壮实,鼻子像刀削出来的一样,眉骨高挺,蓝色的眼睛深陷在里边。他左肩斜依着一个长发的女人,轻贴着他的脸,只露半个侧面,哀怨地盯着你。柔与刚、健与美和谐交融。我一直认为,只有把这照片画下来,可以媲美服刑人员画的姊妹画。我多次拿着那笔记本,让何斌画一幅,后来他置下白纸,却不用碳精,只拿极粗的素描铅笔勾勒,女人和男人渐渐在纸上呈现出来。当整幅画作完成后,我却有些失望,明暗的线条在画上极为清晰,不似那姊妹画,一根线条也看不见。所画的人物也从照片中完全独立出来,成为另一种风格。直到多年之后,我看见他所创作的油画,极具风格的构图、内容、造型,竟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我忽然想起早年他照那笔记本所创作的画来。这是对艺术的一种坚持,对审美的一种认定,像一个人的秉性,极难改变。
生存与精神追求在何斌身上一直争斗不止,长期的困惑也让他形成了不同于别人的精神气质,尤其在开麻将馆时,那种反差极为巨大。夜晚得守着铺面,打麻将的人从没太强的时间观念,或输或赢总得持续下去,直到精疲力竭。通宵达旦直到天亮开后才关门睡觉是常事,许多时间,某桌三缺一了,也得叫他应付。上午相对轻松,只能蒙头补瞌睡,以备支撑又一个无眠的夜晚。过去常倾听美妙音乐的耳朵,现在得长时间听麻将牌单一的唰唰声。拨动琴弦的手指,也得迎合嘈音。撕裂总是伴随着疼痛,然而这疼痛,只有他自己忍着捂着。记得他讲过一个梦,我对那梦印象极深,他梦见一个鬼魅,站在漆黑的床脚,缓慢向他靠近并俯下身来,那一瞬间他极为真切地感受到沉重的压力自小腿压上来,并覆盖了他全身。他挣扎着想摆脱,越挣扎对方越强悍,最后竟然伸手将他的咽喉紧紧捏住。这行为最终激怒了他,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鬼魅的手掰开,往床头木架上狠砸。他感受到对方的屈服,压在身上的重力消失了,他也畅快地呼出一口气,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的左手乌青了一大块,疼痛不已,想起前一夜的梦,才明白是自己的右手抓住左手,往床架狠磕。我能感受到这梦除开常有的解释外还充分包含着他自身精神与生存的抗争,包含着自我的撕裂。
后来蔬菜公司彻底倒闭了,生存的艰辛也迫在眉睫,不过这紧迫也激起了他更彻底的抗争。那会儿已结识丹叔,他有一朋友是知名画家,我们都非常崇敬。丹叔是极爱帮助朋友的一个人,引荐了何斌去,也值此,他开始走向外面。我们所崇敬的知名画家热心地替何斌找到一份工作,但是他却做得不开心,不久就把这份糊口的工作辞去,与何斌相熟的朋友,都不明白他这是为啥,好不容易找一份工作,却又不干了,自己却连糊口都难。即或在那时候,也许是我自身的某些坚持,让我的目光并不专注于生存上,我明白他的感受,与知名的画家结识,那该是多欣喜的事情,心都在学习绘画上,去了那里,却干着无关绘画的工作,这种反差没法容忍。
此后也是朋友相助,那朋友开一家茶房,见何斌有过开麻将馆的经验,让他管理经营。在异地,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只是心境却更为坎坷。随年龄的增长,许多问题也凝聚起来,似乎这一刻面临着真正的十字路口,能不能心甘情愿如此生活下去?或者自己再想出路专注于生存?那一段时间所有的纠结达到了顶点,疼痛,内心坚硬的疼痛让他在每一天的平庸生活中犹如煎熬地狱一般苦难。他最终选择了,他的选择如此粹不及防,也如此干净彻底,大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势。他在一个早晨忽然从大众的视线中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有数年时间他都这样毫无音讯。朋友们大都有些不好的猜测,我始终坚信他生命力如此顽强,这顽强来自精神的“向上”,他一定没什么事的。数年之后,那是一个春节,那会儿父母孩子都在内地,我们也去内地过年,然后接到何斌电话,忙问及在哪里,说是上海画家村。电话上没过多交流,听到画家村,我似乎明白,他该是这样的,这才是真正的命运使然,抛不掉,弃不了。春节期间,他先看过家人后,来到我这里,许多年后我们在陌生的城市中相聚,记得在那个古朴的公园里,垂柳花草全都因深冬而萧然一片,我们下午习惯去那里坐坐,临湖而憩,在冷冽的空气中,我们竟然像多年之前,文学、美术、先锋思潮或固守传统,时空在那会儿干净无比。他没过多谈论这些年的艰辛,只淡淡说了些历程,涉及更多的是对艺术本身的认识。
自那之后,他过年期间都会回来探望亲属和朋友,那些年的经历也渐渐在我脑中明晰起来。他先去了西安,安心以精神的追求为生存的手段。然而没上过系统美术课程的他要这样做该怎样艰辛?他一边参加系统学习,一边养身糊口,难忘的是他讲其中一段过程。画人体,请模特贵,有些钱时几人凑了钱一块儿请,但许多时候没那钱请,他面对镜子,自己脱了衣服,那心劲在时,从早到晚不停地练习,直画得手酸眼麻。偶尔,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有那懈怠的时刻,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只感觉一切尽皆幻灭而漂浮。西安生活了几年,他前往上海,在画家村里创作、卖画为生。精神追求与生存似乎搭上了扣,这对于艺术,其实是一件非常难以做到的事。像我自己热爱小说,却万不敢靠这生存,仅以此为生,不知早饿死几回。所以对于何斌的坚韧,已不仅仅在于佩服。
前些年,艺术市场火爆,国外的画廊、国内热爱绘画的都购进原创作品,更有生活富裕起来,要投资进艺术市场的,许多不管画的好坏,是否是真艺术,只看画家名头,就下订单,动辄倾巢买走。许多画家看着这市场,有订单来,就请人画,落上自己的名字,大把的钱就这样挣回来。别人也给何斌下订单,一批十张画,接近百万元的交易,他的存画只两三张,要创作来不及,竟然就给推了。其实有许多办法解决,比如不那样严谨地画,就画业内喊的行画也赶得及,还有是出钱请别人,落自己名字。其实他自己的生活还不富裕,只能维持简单的生活,所以当朋友们听到这样的事时,都纷纷说他脑袋怎么那样死。后来仔细琢磨,这根本不是脑袋死的问题,而是两条道路的问题,这以梦为马的另一种人生,简单生活,重在火一般炽烈的精神求索就已经足够了。(尹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