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次仁

  藏文《诗镜》是藏族历史上唯一的文艺理论著作和美学著作。藏文《诗镜》是藏族学者、翻译家根据古代印度学者檀丁梵文《诗镜》译注的。许多研究藏文《诗镜》的学者指出，几百年来，藏族学者不是简单地忠实于原著翻译，而是根据藏族文化发展的实际、藏语文音形特征，创造性地融入了自己的文艺观和审美观，成为具有藏族文化特色的文艺理论著作，为后来藏族文艺的繁荣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许多研究藏文《诗镜》的藏族学者都指出，“诗”是由庄严、诗德、无病三部分组成的美语。著名的藏族学者才旦夏茸在其《诗学概论》中论述庄严时说“修辞学的庄严，如同给此年轻美丽的人体佩戴一些用珠宝装饰起来的耳饰、手镯等饰品使身躯格外漂亮一样”，这与素喀瓦·洛卓杰布在《诗镜之镜》中突破梵文《诗镜》把诗歌内容归入“形体”(说“诗的形体，即表意的词的连缀”)的框架中独立出来，提出了“以人的躯体、生命和装饰为例，集中于四大事的诗的内容如同生命，用来表述的韵文、散文和混合体犹如身躯，而意义、字音和隐语修饰就像人体的装饰”的生命说是一脉相承的。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在《诗镜释难·妙音欢歌》中对诗歌的内容、体裁、修饰之间的关系作了进一步的说明：

  “具有韵文、散文、混合体的青春丰姿，

  有大事言说论为生命的名门之女，

  饰以意义、字音、隐语等贵重的红妆，

  引颈高歌唱起了委婉动听的歌曲。”

  在这首意义修饰的诗歌里，罗桑嘉措把诗比喻为出身高贵的女子，把诗的体裁比喻为女子的身姿，诗的内容比喻为生命，诗的修饰比喻为饰品，认为只有三者有机结合，绝丽佳人才能引颈高歌唱出委婉动听的歌曲。

  藏族著名学者才旦夏茸根据《诗镜》对各类文学体裁的文学“生命”即其内容归纳和概括为“四大事”等十七件具体事物进一步阐述道：“写作题材上，不论是过去曾发生过的往事、传说、故事、生平事迹等，或是现在的新奇事物、热闹场面、譬如城市、海洋、山岳、时令、日升月落、游园、游泳、饮酒、婚宴、迎新、失约、生子、子女成长、商谈事务、信使往来、开战和添福增寿等《诗镜》中载明的十七种事物，或是春夏秋冬的季节变化，春天和畅的春风拂面，花木草卉如同睡醒后的青年要去迎接夏日美女样的丰姿，或是杜鹃、百灵、黄莺等相互的悦耳之音，或是春季的明媚春光，万象更新，人们心情舒畅等都应作写诗的题材，写出内容丰富、形象生动，使人能完全铭记于心的诗歌来。”

  古代藏族崇拜“万物有灵”观念，赋予自然以人的灵魂、生命和意志，把它们看作同人一样具有相同生命和思想感情的对象，体现了原始思维物我浑然一体，物与人互渗的特点。由生命一体化衍生出来的人即物的观念，为美学上的东方‘审美同情观’提供了认识和情感的依据。藏传佛教充分吸收了藏族原始社会这种生命观，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佛教是以爱生、惜生、重生著称的宗教，其教义关注、探寻、思考的根本问题就是众生的价值、意义及其超越、解脱，为此提出了“四谛”这一佛教的根本教义。

  藏传佛教肯定和认可人的情欲性爱，认为人之欢快与享受，也是人的一种意义性和价值性存在。但对人生的生存状态的判断，却只有一个字：“苦”，把“苦谛”列为“四谛”之首。苦，从人身体方面说，有生老病死四苦；从精神方面来说，也有四苦，即怨憎会苦、爱别离苦、五取蕴苦和求不得苦。在佛教看来，人生似乎简直就是痛苦的代名词。为什么会这样？“集谛”就讲造成痛苦的原因，原因也就一个字：“欲”，贪欲。“欲壑难平”，永无止境的追求，又难达目的，怎能不痛苦？“灭谛”、“道谛”则告诉人们通过行善积德修成正果，断灭贪欲，了却生死，达到涅槃境界，从而使有限的生命求得永恒的家园。

  “佛教哲学从其出发点和归宿点来说，是重在人生哲学，是宗教人生观。”《诗镜》提出的诗歌创作内容的欲、财、法、解脱“四大事”与“四谛”则两相呼应，表明藏文《诗镜》在诗歌题材、主题思想内容方面是深受藏传佛教人生哲理即“四谛”的规范、引导，反过来又通过题材、主题思想即“四大事”来演绎佛教主导的人生哲理，演绎比世俗真理更崇高、更神圣的普渡众生脱离苦海的“真谛”、“圣谛”。

  藏文《诗镜》的生命美学观不仅体现在四大事和十七件具体事物的概括上，还表现在其诗例上。藏文《诗镜》引用的600首以上诗例，据说有200首诗例是藏族译注家根据藏族诗歌思想、语言实际特点而新创作和增选的。这些诗例文本以诗情说明诗歌的风格、意义修饰、文词修饰的概念和各类修饰的特点等，它们是内容和形式、思想和语言的统一体，而内容是本体，修饰是为内容服务的。

  诗例几乎涉及四大事和十七件具体事物，都关联着人的生命和生活，人的价值和意义。诗例中抒写人性，抒写自由不拘一格的情爱、性欲、欢愉等，并借助文词修饰突出生命的光彩和生命美学观。下面我仅摘抄两首供大家共同赏析：

  似莲梗般的细腰女，

  长着莲花似的脸庞，

  好似蜜蜂采花蜜，

  我边吸允来边玩赏。

  腰似莲梗，脸似莲花，蝶恋花，美男在吸允花蜜，美男所吸允的不是一般的花蜜，而是爱情的蜜汁，人生的玉液琼浆。诗中采用多层比喻，增加了美文诗味，礼赞充满青春活力的生命，更是创造了值得玩味的审美意境。

  不使朵朵莲花闭拢，

  也不奔驰在天空，

  看吧你的月亮脸庞，

  要夺取我的生命。

  面颊烧的通红通红，

  眉毛之藤频频舞动，

  你的脸庞月亮爱神，

  能把三个世间战胜。

  这首诗采用双重形象化修饰，即脸庞形象化为月亮，月亮形象化为爱神，以此来映衬、渲染、突出美女欲火在燃烧，爱意在燃烧，青春的生命在燃烧。而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不仅引燃了男子汉的脸庞，使男子的脸颊通红通红，而且要夺男子汉的命，甚至还能战胜天、地、人三界。咏诵这美丽的诗篇，我们不禁感叹具有生命活力的爱情是世间最伟大的，而且能深切地感受到藏文《诗镜》传递出的生命美学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