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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谐本”扎西

甘孜日报    2021年12月10日

巴塘弦子。 土登 摄

正在表演的扎西。 格桑泽仁 摄

彩袖飞扬。 土登 摄

跳起弦子舞。 土登 摄

弦胡悠扬。 土登 摄


◎罗凌

弦子比赛开始了。精神矍铄,头戴红须“嗦啊”的扎西第一个出场。白色“仙子”(藏式衬衫)的长袖一层层叠到手腕,蓝缎子藏式背心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光亮耀眼。一把彩色弦胡抵在左腰,左手几个指姆在马尾琴弦上灵动地起落按擦,右手轻松自如地拉动琴弓,琴弦伸缩间,琴筒里发出悠扬的弦子声。他扯开嗓子起音,声音宏亮,身后十一个胡琴手齐拉共唱,后面一百多位着盛装的男女舞者动作整齐划一,一个回环往复的圆圈逐渐形成,原生态歌声化漾开去,从广场的四面八方升腾起来,在天际飘荡:

地里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兆头。

及时普降甘霖,年景风调雨顺。

扎西脚蹬红黑相间的藏式手工皮靴,提腿、反跨、揭回、点辗,系在腰间的紫红色藏袍随着弦律微微摆动,体态轻盈,沟壑纵横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台上的评委频频点头,四周的观众纷纷鼓掌:“你看,扎西‘羌鲁’跳得多好!‘谐本’就该是这样!”

“爸爸,什么叫‘谐本’啊?”一个小女孩不解地问。

夹在观众席里的父亲耐心地给女儿解释:“跳弦子时,第一个出场的弦胡手叫‘谐本’”,他们是领舞人。”

对这样的议论和雷动的掌声,扎西恍若没有听见一般。比赛也好,田间地角也罢,只要站在这个圆圈里,“胡几”(巴塘藏语:弦胡、藏二胡或哔旺)一拉,起声一唱,周围的风物和观众全都不存在了。他仿佛一个青衣,在台上兀自唱拉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仅现在是这样,五十多年来都是这样。

要做大家公认的弦子翘楚——“谐本”并不容易,跳得漂亮、唱得要好、信口拈词不重样,否则没人服气。扎西是“谐本”,娴熟的拉弦动作和标准的舞步,录入了“康巴音乐之巴塘弦子数据库”教学版。除了这个身份,他还是制作藏二胡的高手。平时没事或不想做事的时候,他喜欢穿一件袖口磨得发白的咖啡色皮外套在老街上溜达。老巴塘们叫他“扎西羌鲁”,“羌鲁”是外号,藏语“掉裆”的意思。小时候父母去劳动,扎西流着鼻涕在老街上玩泥巴,裤裆掉起,裤子从来没有好好穿起来过。这个绰号从孩提时期叫到年过花甲,以至于如果名字后面不加这个后缀,他还以为在喊别人。

“谐本”是一种无声的殊荣,但有时也让他不胜其累。今天,他家的大门开开关关数次,迎来送往了几批客人。早上,康巴卫视“向巴聊天”录制组来了。下午,《甘孜日报》来了位记者。同时,中央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又为写毕业论文来拜访了。

送走客人之后,老俩口面对面坐在长条藏桌旁,妻子拥措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上的油污,提起茶壶,给两人各自倒了一碗酥油茶,喝了一口后不解的问:

“早上来的‘向巴聊天’是要让你上电视,这个我明白。下午来的这些年轻人说是要写你,还要写一万多字。你可以让他们写一万多字?”拥措眼前闪过一叠一万元钱的钞票,举起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摇摇头:“一万块钱有那么厚,一万字该有多少!”

他看了妻子一眼,表示赞同:“是啊!写我一千字都多了,就算我是省级弦子传承人,也写不了一万字嘛。我就一个跳弦子,会做‘胡几’的农民。”

“你都说些了啥?”

“就那些问题嘛,我想到啥子说啥子了。”

喝了几碗酥油茶,扎西出门坐在院子里的一把旧藤椅上。今天来了那么多客人,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重复,实在有点累,也不想做‘胡几’了。望着没有一丝杂质的蓝天,盯着自己的影子随着太阳西沉慢慢地移动,他默默地回忆今天来的三批人大同小异的问题。当时,他在脑子里搜刮词语,一一认真作答。

向巴聊天的出镜记者是这样介绍的:“亲爱的观众朋友,眼前这位中等个子,声音宏亮,精神矍铄的大叔,就是扎西。这位跳了50年弦子的农民艺人今年61岁,是巴塘弦子的省级传承人。今天,‘向巴聊天’摄制组来到巴塘,走进他的家里……”记者和研究生则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几排字,还让他看了,说是要确认一下,不能乱写:

小时候从外婆金操·达瓦卓玛那里学会了拉藏二胡;

1972年,加入“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文革”结束后,加入县上的业余弦子队;

1986年,西藏恢复雪顿节,跟业余弦子队到拉萨参加雪顿节;

2006年,被确定为巴塘弦子省级传承人;

2012年,参与录制康巴音乐·巴塘弦子数据库;

近年来,参加了州庆50年、60年庆典;康巴卫视弦舞巴塘春晚、甘孜州文化工作现场会·秋月弦音晚会、康巴艺术节;

2017年,荣获“首届迷蕃音频奖特别贡献奖”。

……

他叹了口气,突然感慨起来。一个人的大半生,说出来只有几句话,写下来只有几排字。但是,人生分明就很长啊,就像门外这条老街,他还没有出生时就有了。“你跳弦子是家族传承还是别人教你的?”“你怎样成为了一个‘谐本’”?这些说来话长,如何能一时说得清呢?

他在这条老街上长大,从顽皮的小孩,到充满精气神的青年;从娶妻生子,到为大儿子接媳妇,送小儿子去上门,然后慢慢老去。记忆里除了劳动和生活中鸡零狗碎的事外,就是弦子和“胡几”了。

童年时代。每天下午,疼爱他的外婆金操·达瓦卓玛在喂了牲口,挤了牛奶后,会把装牛奶的小木桶放在门口的溪水里冷藏。然后搓搓袖子上残存的奶液,坐在门槛上教他拉藏二胡。那把油腻腻,沾着黑色污渍的藏二胡是杜鹃木做的,音色明亮细致。简谱在外婆的脑子里,她手把手教他调音,左手拿琴,右手拉弦,当他能颤巍巍地勉强拉出几声后,外婆慈祥的脸上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哦呀,就是这样,慢慢的就会了。”

藏族女人一般不拉弦胡,但他的外婆会跳会唱又会拉。小时候,他觉得很平常,拉“胡几”跳弦子唱弦子,在巴塘就跟吃喝拉撒睡一样平淡无奇。几十年后,一位叫康·格桑梅朵的音乐教授出了一本厚厚的《藏族民间巴塘“谐”舞艺术》。外婆被她写进了书中,小学毕业的他看不懂这些专家写的东西,但他知道,能写到书里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他记住了页数,第295页:

“金操·达瓦卓玛和前文讲的白冬尼齐名。不仅能唱非常多的‘谐’舞歌曲,能跳非常多的‘谐’舞,还能即兴编创许多‘谐’舞词曲,因而被人们形象地尊称为‘谐的仓库’和‘谐的翁则’(即比喻为寺院集体诵经的首席领经诵唱人)。她还能自拉哔旺,边拉边唱边跳,在巴塘少见,在全涉藏地区也绝无仅有。在她的影响和带动下,全家都成了巴塘‘谐’舞的热心传承人。”

当看到书中写的“在当时,会拉‘哔旺’的女人在涉藏地区绝无仅有”时,他才知道外婆有多“牛”。他想起在“咂口楼”上,外婆一面剥玉米,一面教他唱:

阿几拉冲!说拉萨道拉萨,拉萨建在海面上。

阿几拉冲!说巴塘道巴塘,巴塘建在大鹏上。

他家下方朝南,有一座类似土司官寨的大藏房,是旧时一家望族的宅子,也茶马古道驿站。两年前,这座大藏房因用电不慎不幸烧毁。大火熊熊燃烧的时候,他觉得心里缺了一块。有时,他会独自来到这片废墟,坐在一根烧黑了的木头上,想一些事情。外婆去世后,母亲经常回忆:旧时,驮茶的客商一队接着一队,都要在这里歇脚,酒喝到一定时候,便在门前的坝子里烧起一堆篝火,老街上的百姓逐火而来,热热闹闹地跳起弦子,客商们也会一起跳。外婆场场必到,而且总是第一个出场并领唱:“内地产销砖茶/雪域清澈泉水/煎熬茶水色美/品饮茶香四溢/……”她脑子里到底有多少弦子词曲呢?母亲不知道,外婆也没有说过。可能有近千首吧?他想。1950年,巴塘人打开大门迎接解放军第18军进藏,巴塘和平解放。外婆和她的舞友们跳起欢乐的弦子,见证了历史。快到八十岁时,外婆身体不太好了,但对弦子依然痴迷,哪怕生病打了吊针,手上的胶布还没扯掉,也要坐在油腻腻的藏桌边,喝两口加了水的青稞酒润润嗓子,等面色泛起红晕时,颤巍巍地拉起藏二胡,扯着嗓门吼两句弦子:

瓷碗破就破了,明朝可以买到。

我的恩深父母,世上难以寻找。

……

1979年,外婆怀着对弦子的眷念去世了。他常常端详着照片上的外婆,默默地思念她。她微微含笑,和任何一个藏族农村妇女一样,清瘦的脸上镌刻着艰辛生活的痕迹,长辫子盘过头顶,家常衣服,为了配合照相,系上了跳弦子和过年才拿出来的条纹“邦典”(即围腰,藏族女性服饰的一种)。今天,《甘孜日报》那个记者看了照片,说:“眉宇间传递着一种民间艺人特有的文化气息”。

他不太懂这些读书人说的话,只觉得外婆非常慈祥。他时时想起她老人家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弦子不分高低贵贱穷富,活佛、高僧、官员、群众都喜欢。它让人欢喜,我们只有悲伤的时候才不跳弦子。”是啊,伤心欲绝时谁跳弦子啊!邻居家死了人,牛都要默哀三天,弦子里虽然有悲歌,但那是淡淡的忧伤,并不是心痛得要死要活的那种感觉。

扎西在自家开的小卖部里拿了一瓶红牛,继续坐在院子里那把旧藤椅上思忖。他得梳理一下说错话没有,这些都是要拿给人看的。假如说错了,特别是电视上的表情,如果有些不谦虚的话,别人看到是要说闲话的。他想起自己对记者说的话:

“我外婆金操·达瓦卓玛被称“谐的翁则”,我妈妈也是弦子队的。1964年,巴塘人拉起二胡上北京见毛主席时,我妈妈怀孕了。不然,也许她也会去呢。我们家族大大小小加起来,可以组成一个四十多人的弦子队。”他仔细回忆这段话的表述:嗯,我没有说妈妈一定会去见毛主席,用了“也许”两个字,没说错。于是,他点点头,释然了。

“您跳了半个世纪的弦子啊!”

记者们惊叹的时候,他有些自豪,也有些不好意思。

八岁时,就从外婆那里学会了拉“胡几”,拉得不好,邻居们笑:“咿咿呀呀的,像驴子在叫”。人们在田间地角跳弦子时,他夹在圈子里“臊堂子”调皮,后来便跟着大人跳,跳着跳着就学会了。有些动作不标准,外婆和母亲就会笑着纠正。1972年,县上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选中了刚满十四岁的他,在“文革”中后期铺天盖地的运动中,他们上山下乡进军营送文化,弦子舞技得到强化,藏二胡就是在这期间越拉越好的。那时候粮食还没有过关,公社分配的工分又重,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难。经常跟宣传队唱唱跳跳,可以不做那些繁重的农活了,他还暗地里偷偷庆幸过。“文革”结束后,县上成立了业余弦子队,他自然也在其中,这时,他已经能记住二百多首弦子词曲了。西藏恢复雪顿节那年,应该是1986年吧,他们又跳到了圣地拉萨,受到了西藏各地官员和群众的欢迎。客居拉萨的巴塘人在雪顿节盛典上看到巴塘弦子,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很多人过来跟他们“打招呼”,问候家乡人。跳弦子五十多年,去拉萨应该是最难忘的事情了。“阿几拉冲!说拉萨道拉萨,拉萨建在海面上。”这是小时候外婆教他唱的。和所有的藏族一样,他从小就向往那块圣地。八十年代交通极其不方便,去成都都要走整整四天,去拉萨多难啊,所以村里人都很羡慕他们弦子队。他还记得,在向布达拉宫虔身朝拜的那一刻,他流下了感动和幸福的泪水。

从拉萨回来后,他发现自己对弦子有感情了。以前是县上镇里喊跳就跳,在田间地角跳是凑热闹,或是劳动累了休息。朝拜了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布达拉宫后,他彻底爱上了弦子,像外婆和母亲一样,任何地方有弦子舞会,每场必到,不论是自己拉“胡几”,还是别人拉“胡几”,只要听到一个音,手脚就痒痒,不跳便会莫名的烦躁,跳了才舒服。

那些年,除了跳弦子,就是在地里劳动。春耕夏收秋播,三、四月份青黄不接时,春节期间剩下的一些“油水”都吃完了,日子最难熬。但难熬也得熬,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成为“谐本”的,反正跳着跳着,他就排在了第一个。跳弦子一直是巴塘官方与民间重要的文化活动,农民弦子调演、各乡之间比赛是常事,而且要求每家每户必须派人参加。一些只能在业余跳,难上正经台面的人便请他教弦子,他总是耐心地教,先后教过四百多人。因此,他对记者说:

“如果说是怎么成为一名“谐本”的,应该说是外婆的教导,父母的支持,关键还是自己热爱。还有,跳的次数太多,熟能生巧了。”

“有收获吗?”记者抽了抽掉到鼻子上的眼镜,开玩笑似的说:“老农民走出大山,见世面了,应该有收获”。

“我是一个农民,劳动就是我的工作。跳弦子让我见了世面,使我除了农民这个身份,还成为了巴塘弦子省级传承人。这期间我认识了很多优秀的朋友、学者、专家,大家真诚地交流对弦子的感受,很受启发,这是最开心的。”呵呵,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想,这有点像电视上那些当官的在讲话哦。……眨眨眼,他猛喝了一口“红牛”,在嘴里砸吧了一下,发出“吧”的一声,有些得瑟起来:“原来,我还是很会说的。”

今天来的人,都没有问他对弦子的感情。人家不问,他就不说,怕说错。他想,如果他是一个记者,一定会问这个问题。想到这里,他马上拍拍后脑勺,脸上有些发烧:你只是一个会跳弦子的老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吃了多少苦头,才把日子过得有点像样了,你能和吃“文化饭”的记者比吗?不过,他还是有点遗憾,如果问的话,他会说:“感恩!”

他热爱弦子,更感恩弦子。跳弦子跳到康定、成都、拉萨,不仅开了眼界,“巴塘弦子省级传承人”这个身份也非常光荣,弦子还成就了他的好姻缘。

那些年,虽然没多少吃的,穿得也没有现在好,但年轻人也有自己的玩法。跳弦子和如今那些年轻人爱去的KTV一样,都是姑娘小伙互相认识的场合。只不过现在这些穿奇装异服的娃娃们是在一间房子里扯起嗓子吼,不晓得到底在吼啥。而他们,则是在老街的灯杆坝、桥头上、打场里、劳动休息的时候,跳“谐”舞。在大家围成的圆圈里偷偷地看哪个姑娘好,看对眼了,就在弦子歌词里含蓄地表情达意。

妻子拥错就是这么认识的。

那年,巴塘各乡镇之间开展弦子比赛,大家都憋了一口气暗暗竞争。镇长说:“你们要好好跳,给我们镇争口气!”经常一起排练的人中,同镇邻村有个叫拥错的,跳弦子的时候,唱得最起劲,跳得很认真,就是跳得不咋个好。跳得好的没吸引到他,跳得不好的,反倒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偷偷端详,这姑娘身材苗条,一双黑眼晴,两条长辫子垂到腰间,挺不错的,他便暗暗有了点好感。每次排练到场后,总要张望一下她来没来。他是“谐本”,是全场的“灵魂”,但是自从注意到拥错后,拉“胡几”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有时还要拉错几个音。人们便诧异地说:“嗨,‘羌路’,你今天是怎么了?没吃饱饭啊?”不过,那个年代的人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开放,除了一起排练,他和拥措几乎没什么交流。直到有一天排练结束,机会来了。拥措喊了一声:“扎西!他回过头,拥措说:

“他们说我跳弦子动作不好看,你说咋个样子才能跳得好看?”

他的心“咚咚”狂跳起来,但他尽量保持平静,淡淡地说:“跳得不好看就不要去跳了嘛,何必那么勉强自己?”

“你咋个能这种说喃?都跳了十多天了。镇长也喊给我们争气,现在回去,好丢脸哦!”

看着面前这个姑娘倔强较真的样子,他心里一动,狡黠地笑了笑:“你非要跳,那就跳嘛。你看倒,我给你演示一下。”每跳一个动作,就停一下告诉她:“头上有神明,我们跳弦子时,手从眼前轻轻划过去,不能超过眉毛。”……“要学会用腰,腰自然弯曲,手自然就会顺着腰上上下下”……“脚不能生硬地踢出去。你不能跟前面的人机械的跳,要学会听“胡几”的节奏,上身往下沉,把力量反弹在膝盖,随着节奏轻轻颤动、斜踢出去……”

只跟着学了两三遍,拥措的动作就好看多了。“这姑娘果然聪明。”他不由得在心里赞许。他决定逗一逗她:

“动作是差不多了。不过你不要黑起个脸嘛,坐在台子上的人本来想给我们镇打高分,看到你的脸色人家都不想了。”

拥错一听之下,面露不悦:“扎西,晓得你跳得好,我才来请教你,你不用这样讽刺我!”

看到拥错不高兴了,他赶紧解释:“不不不,你不要生气。我的意思是说,跳弦子是件高兴的事情,不是上山砍柴火,也不是让你去放牛,用轻松愉快的好心情去跳,动作才会优美自然。”

拥错笑起来,笑得很甜。他觉得拥错至少是不反感他的,心里暗暗高兴,又教了她两首弦子词。在以后的排练中,他尽可能地接近拥措,既让拥措知道他的心意,又不让其他人看出来,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后来,他们便自由恋爱了。这场恋爱遭到了家里的强烈反对,遵循传统的父母觉得新潮的自由恋爱不是什么好事情。他那祖籍重庆、半藏半汉的父亲说:“家里定的婚姻才好,才稳定。”这种情况下,为了不让父母伤心,有一段时间,他们故意疏远了。中山广场上放电影时,他去看,拥措也去看,相隔甚远,但心意相通。这时的他隐隐感到痛苦,一首弦子词浮上脑海,却又如梗在喉,唱不出来:

疾如闪电目光,飞箭一般射出。

洞穿我的心扉,叫我不能自主。

最后,他横下了一条心,对父母说了狠话:“你们找了五家人,我晓得这五个姑娘都好,但是我不喜欢。我就要和拥错结婚,不然,我就终身不娶了!”

三年过去了,父母终于没能扛过他。1986年,他和拥错结婚了,他风风光光地迎娶了拥措。那时的礼金最少五毛,最多两元,最奢侈的是送一床大红被面。他这个“谐本”结婚时,人们送得最多的是弦子词:知音我俩之情/形似神木柏树/神树四季长青/情义永久长存……虽然家里条件不好,但父母还是竭尽全力,把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的。他心里非常感动,在朋友们的怂恿下,夫妻俩共同跳了一曲地道的巴塘弦子。他拉“胡几”,拥措在后面跳。他们专门选了一首表达感恩的弦子词,把婚礼推向了高潮:

山顶湖是牡鹿湖,犄角粗壮湖水情。

湖水恩情何时报,来日再报湖泊恩。

山腰湖是奶牛湖,乳汁丰涌湖水情。

湖水恩情何时报,来日再报湖泊恩。

山脚湖是骏马湖,步伐快稳湖水情。

湖水恩情何时报,来日再报湖泊恩。

几十年来,他和拥错互相支持,一起劳动,一起跳弦子,结伴参加各种文化活动,孝敬父母,先后送走了两位老人。后来,不种地了,家里的农活交给了大儿子。他们把藏房里间整理装修出来,开了一间小卖部,拥措当“老板”,他做“胡几”卖,日子过得祥和平顺。外婆说得没错:“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前几年,在成都录巴塘弦子数据库的时候,偶然结识了一位汉族书法家,他写了一幅书法送给他们夫妻:“王行仁义拥和兴扎来厚福错中盈西金送顺温馨永旺业兴家满堂红。”他把这幅卷轴珍藏在经堂柜子的抽屉里。一次,一个有文化的朋友到他家来喝酒,看了说:“这是一首藏头诗,你们的名字在里面,但我断不了句。”他不知道啥叫“藏头诗”,只认定一点,上面的“王扎西”和“拥措”是他们夫妻的名字,“兴家满堂红”就是扎西德勒(藏语:吉祥如意)的祝福。

……

想到这里,太阳从西边落下去了。老街上热闹起来,下班的,做生意回家的,摩托车、小车的“呜呜”声,感觉乱糟糟的。隔壁家厨房里炒辣椒的味道传进他的院子,儿媳妇在洗葱拆蒜,准备做晚饭了。拥措在里间的小卖部里坐着,隐约听到有人来买了一包味精、一瓶醋。儿时炊烟袅袅的老街又出现在眼前,巴塘弦子本来是舒缓的,但现在跳个弦子都心急火撩的,跟这条老街一样,到底是怎么了呢?他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又想起和拥措的恋爱公开,遭到家里反对后,弦子队的朋友们经常用弦子词开玩笑,他们边跳边唱:

不要咚咚敲门,爹妈定会责备。

小哥若有心计,门栓用针拨开。

他这个“谐本”此刻只能一面拉着“胡几”,一面边跳边唱,脸上浮起讪讪的笑容,心里隐隐作痛。于是,他的兄弟伙们便会挺身而出:“你们说得好难听哦!我们‘羌鲁’才不会鬼鬼祟祟的呢!他要正大光明地把拥措娶回家!”于是回敬一首:

向前走动三步,步入花园之中。

诱人红花怒放,我却无心采摘。

拥措的那些姐妹们同样不甘示弱,而且深表同情:“拥措是个好姑娘!姐妹们唱起来!”

人们好心劝告,胜过恩深父母。

劝告实属多余,姑娘自有分寸。

……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场面犹在眼前,他面上又浮起了笑容。禁不住哼了起来:“诱人红花怒放,我却无心采摘。”

婚姻大事上,没有父母赢过子女的。对这个,他深有体会,所以他和拥措从来没有反对过两个儿子的婚事。小儿子找了一个云南姑娘,要上门落户到香格里拉县。他内心其实是非常不舍的,但没有反对,而是高高兴兴送他去做了上门女婿。上个月的一天,在微信上,小儿子给他发了自己制作的木碗图片,高兴地告诉他,自己被确定为云南省的木碗民间手工艺传承人了。他暗暗庆幸,没有反对这门婚事是对的,儿子幸福就好。

内心深处,对“谐本”这个殊荣,他觉得自己是不配的。巴塘的“谐本”太多了,比如他的外婆,可以自编词曲。这些年,他也在不断琢磨,很想把“嘎谐”(巴塘方言藏语:即巴塘弦子)这个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传承下去。继续梳理今天的采访,看自己有没有说错话,有个说普通话的大学生问得好:

“扎西大叔,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活到六十岁,我最大的遗憾的是只读到了小学毕业。如果好好读了书,我就不会当农民了。”

他说的是真的,如果认真念了书,对弦子的理解不会像现在这样肤浅,人家问弦子词的意思、弦子古老的历史,他只能浅浅地解释,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不过,”那个大学生又说:“如果你考上大学当了干部,巴塘就少了一个‘谐本’和做弦胡的人了。”

大学生笑了。他也笑了,心里想的却是:还是当干部端“铁饭碗”好。

天快黑了。扎西站起来,把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那把旧藤椅放回到苹果树下。抬手摘了一个,那是正宗的巴塘“玫瑰香”苹果,他咬了一口,有点生涩,离完全成熟还差几天火候。

他自己编的弦子词,一般只在家里唱:

中山广场“谐羌”,欢乐幸福吉祥。

家里做着“胡几”,心中平静如水。

这词,用巴塘藏语唱出来很顺口,是生活的真实写照,他比较满意。正准备哼两句时,妻子拥措从里间的小卖部走出来,嗔怪地说道:

“筷子都摆好了,这个时候吃啥子苹果嘛!”

他一笑,连忙狠狠地咬了一口,大嚼了几下,吐掉嘴里的苹果渣,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扔在了小院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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