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03月04日
◎徐杉
在理塘县深入生活期间,我听说甲洼乡有一个藏戏团,一是群牧民自发组建的。
当地藏族朋友介绍:理塘的藏戏缘于拉萨,清朝末年,长青春科尔寺的二世香根活佛在拉萨观看了藏戏后,大为称赞,于是专门遣人去拉萨学习。从此藏戏在理塘生根开花,每到重大节庆日,长青春科尔寺的僧人都会表演藏戏,方圆百里老乡奔走相告,趋之若鹜。可如今长青村科尔寺有重大活动,反倒请甲洼这个民间藏戏团去演出。
这是什么缘由? 我决定去甲洼乡看看这个藏戏团。
9月的高原,秋色铺陈开来,金黄、淡黄、黄绿沿山坡次第渐染。溪流边一簇簇杨树金灿灿随风摇摆,细雨更增添了几分鲜亮,美得令人心醉。理塘县平均海拔在4000公尺以上,不少人初到此地会感到胸闷气喘,有的甚至会出现强烈的高山反应,而甲洼因海拔比县城低几百米,感到呼吸顺畅了不少。
到了乡政府,年轻的乡干部朗加迎出来,问我是去洛绒丹巴的家?还是把他叫来?洛绒丹巴是藏戏团长,在当地小有名气。我说去他家为好。朗加掏出电话飞快说了一番藏语,然后招呼我上车。走了一会,到一个藏家院落,朗加高声喊了两声。一个面容和善的老者佝偻着背出来,我以为是洛绒丹巴,不料却被告知是雇请洛绒丹巴彩绘客厅的主人。老者与朗加寒暄了两句,招呼我们进屋上楼喝茶。
屋里正在装修,地上到处堆放着装饰材料。穿过两间房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手脚架上彩绘房梁和廊柱,艳丽的色彩将整间屋子照应得光彩夺目。朗加指着男子说,那就是洛绒丹巴。我有些意外,他看上去四十多岁,中等个子,表情有些木讷,一身油渍麻花的汉装,手上粘满五颜六色的颜料。我心里暗暗有些失望,从他身上既看不出有任何艺术气质,也难觅康巴汉子彪悍英俊的基因。这样的人如何传承藏戏?
老者请我们到厨房喝酥油茶,我有意找话想试探一下洛绒丹巴,可他始终显得很拘谨,一问一答,极其简略,有时只是点头或者“嗯。嗯”两声。坐了一会,我更失望,就在我想告辞离开时,他忽然说到我家去好吗?这个提议触动了我,于是起身上路。
雨中到达江达村,他家从外面看与附近的农家院落相差无二,然而院内洒扫的很干净,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家的客堂,非常宽敞,大约有一百二十平米以上。屋顶、廊柱,以及所有藏式家具都被绚丽的彩绘覆盖,在灯光的照耀下,让人有些晕眩。临窗一面沿墙摆着一圈“卡垫”,上面铺上彩色鲜艳混纺羊毛坐垫。正前方安放一张藏桌,供家人或客人围坐喝茶吃饭。
回到家里,洛绒丹巴好像一下来了精神,刚开始还有点局促,慢慢地话多起来,讲到学戏的一些细节,他感情激动。转身打开一个柜子,从中取出一个细心包装的布包裹,再打开,是几本很旧的藏文书,他说“这是八大藏戏。”
话匣子打开了,洛绒丹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先前的木讷、拘谨一扫而光。在我的提议下,他穿上藏袍在客厅中间开始表演,一招一式,轻松自然,挥洒自如。
唱诵之前,他说自己嗓子已经不行了,现在很少唱。偌大的客厅回荡着他的声音,尽管有些沙哑,但是能感受到时间那双手在轻轻挪动,恍惚之间,物转星移。
我仿佛看到一个聪明可爱的小男孩无奈辍学,那一年正好推行包产到户,他不得不回家帮妈妈放牛;几年后,他到附近的日纳寺当扎巴,扎巴是受了沙弥戒普通僧人,内地称沙弥,那时国家恢复了宗教政策;不久,日纳寺的主持泽仁多吉,请长青春科尔寺的僧人来甲洼教授藏戏,少年有幸被选中,一同学习的有40多个小扎巴。
5年后一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登上舞台,穿梭在《诺桑王子》《文成公主和赤尊公主》《白玛文巴》《赤美更登》《卓娃桑姆》《顿月和顿珠》《苏吉尼玛》、《朗萨雯蚌》八大藏戏里,沉醉在历史人物的悲欢离合中。
有一天,小伙子忽然被台下一双含情脉脉的目光吸引,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戏里还是戏外,这双眼睛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似曾相识,心有灵犀。从那一天起,小伙子有些魂不守舍,总希望能再次见到那位姑娘。渐渐地越发心猿意马,思念变成一种煎熬。最终,他向视为父亲般的师父泽仁多吉提出还俗,想娶那位姑娘为妻,相守一生,白头偕老。他的情感深沉而又执着,但师父多次劝阻也无济于事。
家里闻讯后,顿时暴风骤雨,守寡多年的母亲激烈反对。在母亲看来,儿子还俗虽然没有面子,但还能容忍,但若将那女子娶回家则是大逆不道、有辱门风!
争执的最后结果,是洛绒丹巴向母亲缴械投降。因为母亲的身后是亲戚,亲戚的身后是乡邻,一个不孝之子会遭到整个家族乃至乡邻的鄙视和唾弃,永无出头之日。这堵巨大的墙他实在无法跨越!他没有胆量和勇气带着自己心爱的姑娘远走高飞,四处流浪,外面的世界让他茫然而又恐惧。何况他还是一个孝子,他走了母亲怎么办?败下阵来的他万念俱灰,很长时间无法摆脱痛苦与悲伤,最终不得不顺从母亲和亲戚们的安排,娶了现在的妻子。
戏里戏外,理想与现实天壤之别。回忆像储存很久的烈酒,有苦涩也有甘甜,让洛绒丹巴两眼放光。看得出他不断压抑自己积蓄的情感,低头用指甲在桌缝里划来划去,有时情绪控制不住,颤动的手指在桌面上划出一道道很深的细槽。
“那位女子漂亮吗?”我问。
朗加把我话翻译给他,他低头小声答:“没我现在的妻子漂亮,但是……她好……”他有些结巴,那神情犹如一个神情忧郁的小男孩。
“那女子是你们村的?”
洛绒丹巴摇摇头。他们原来并不认识,藏戏把他们的心连在一起。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问还牵挂她吗?洛绒丹巴用一双满是油彩的手遮住脸,半晌说:“她成家了了,我不能关心她……”声音里充满羞涩与无奈,与他沧桑的经历判若两人。这一刻,他像个第一次在课堂上写情书的少年,不但被严厉的老师抓了个正着,还扬言将通知家长。
朗加在一旁笑着不知给他说了句什么,那情形大约是在打趣他。受过教育的朗加,正处在渴望自由浪漫爱情的年龄,他以为老一辈大都因循守旧,不敢越雷池一步,没有想到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洛绒丹巴竟然会有这般奇特的爱情经历。可洛绒丹巴似乎被他的话弄得无地自容,喉咙里哼哧哼哧,却不知该如说什么。
“忠于自己的感情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这句话让洛绒丹巴稍稍释怀,慢慢把弯曲的背直起来。
隔了一会,洛绒丹巴的话题又回到藏戏上来。他告诉我藏戏演出没有女演员,剧中所有女性角色都是由男人扮演。演出形式也比较特别,一个剧目可以演一天,有的要连续演几天。演出程式一般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是演出的序幕,敲击鼓镲、表演一些歌舞和诙谐节目来聚集观众,为正式演出做准备;第二部才进入正式演出;第三部是在演出结束后,举行的祝福迎祥仪式,唱歌跳舞,接受观众的捐赠。
那时日子很穷,每次演出只能得到为数不多的青稞和土豆,有时甚至两手空空,但是很开心,尤其是看到观众欢呼,或者伤心流泪时。他说着,带点不可思议的向往。转而又叹息一声,因为演藏戏不赚钱,他受到母亲指责、妻子的冷言,藏戏团里的人也面临同样的遭遇。他不知藏戏团还能坚持多久?惟有师父泽仁多吉一直在鼓励他,就像寒夜路上一缕温暖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