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5月12日
◎黄孝纪
生活中若缺失了审美的眼光,而只是单纯以有用和无用来对待自然万物,那么,看起来再多的生灵,要不了多久,就将毁于无形,再无一丝踪影,正如故乡的油桐树。
当煤油还未进入偏僻一隅的故乡人家,乡人夜晚点灯,靠的是桐油和茶油,以桐油为主。那时,每户人家一盏简易的桐油灯盏是必有的。贫寒人家的桐油灯,下面是一节小竹筒,用来盛油,上面放置一个铁质灯盘,恰如微小的乌黑锅底,盘盏里的桐油浸泡着一截白色的灯草,灯草的一头略略伸出盏沿。在夜里,这样一盏光线昏黄,散发浓浓气味和黑烟的桐油灯,曾在长长的岁月里,照亮着乡人的寻常日子。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还有这样一个黑乎乎的旧桐油灯盏,不过其时少有使用,我们家点的,已是煤油灯盏。与我们村庄一江之隔的对岸小村油市塘,长长的石板街铺一端,有一栋砖瓦房,是国营的供销合作社,里面就有煤油卖,乡人俗称洋油。每隔些日子,我便跟随母亲,提着洋油瓶子,走过木桥,穿过一片林子,来到合作社高高的柜台边,看母亲和里面的售货员谈讲买卖,浓重的洋油味顿时飘散开来。
村里村外,油桐树十分常见。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当属村北那片阔大的桐树坪,一棵棵高大的油桐树成行成列。油桐树的主干不是太高,树皮灰白,布满麻点,我们能轻易爬上去,骑在上面丛生的大枝桠上。在盛夏,浓密的大叶将这里遮盖得十分凉爽,青青的桐子挂满枝头,地面平整又干净,更是儿时玩耍的乐园。
江岸的桐子树也不少,尤其是珍珠潭一带。那时,江流的两岸,绵延着茂盛的高树:郁郁的柏树,巨冠的香樟,阔叶的梧桐,纷披的垂柳,钻天的白杨……还有这些青果如拳的油桐树。灌木、小竹子、荆棘,就更多,将一江清流映照得翠绿如染。珍珠潭是一眼大涌泉的名称,后来成了油市塘与我们村共用的一口好水井,巨大的流泉合着山溪,汇成江上的一条大支流。支流一岸的稻田边,便生长着一排高大的油桐树。夏秋的日子,油桐树下的深水支流,是往返的牛群钟爱之处,每当从此路过,必一窝蜂冲入水中,舒舒服服地躺着,露着头,扇着耳朵,目光清亮,在油桐树的荫翳里,很惬意的样子。
油桐树最多的地方,自然是远远近近的油茶山岭上。村前的对门岭就很多,在早春开花的时节,尤为明显。当光裸的油桐树枝上开满了粉白的繁花,碧绿的山岭就像一个大花园,这里一树,那里一树,满是的。油桐树的花讯,带给乡人的是喜悦,严寒从此过去,温暖的春天真正来了!
如同油茶一样,油桐的成熟也在寒露与霜降之间。昔日在生产队,摘油茶的时候,也顺带会打桐子。此时的油桐树,叶片渐黄,桐子也黄中泛红,圆嘟嘟的,看着令人喜爱。打桐子,多用竹竿,绕着高大的油桐树,一个个将桐子敲落,捡入箩筐。也有的桐子弹跳着,滚得远远的,没入了乱草荆棘丛中,只能由了它去。
漂亮的桐子挑回村,倒入石板巷子里阴湿的沟渠中,任其腐烂变黑。日后掏出来,用一种名为“桐子挖”的专门铁质小工具,挖出灰白的桐子仁,颇像放大的蒜瓣。
榨桐油的流程,跟榨茶油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只是桐油气味大,又黏稠,通常要待全村都榨完茶油后,才榨桐油。略微不同之处在于,桐子仁在榨油坊烘烤碾成粉末后,需掺入适量的谷壳一同甑蒸,再踩饼上榨,打出桐油。我家在分山到户的第一年,还摘过桐子,榨过桐油。
自从村庄通了电,桐油灯盏和煤油灯盏相继退出乡人的日常生活,桐油在乡村的用途越来越小,除了漆匠偶尔使用桐油漆木器,乡人对它再无别的需求。失去了使用价值的油桐树,它们的命运显而易见,很快遭到屠戮式的砍伐,彻底消灭于故乡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