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纪

如今回过头来看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故乡，那真是一个互帮互助的人情社会。尤其是在建房这件大事上，体现得更为明显，让人无法不感动。

80年代初，位于湘南山区偏远之地的故乡，刚刚分田到户。在此之前，乡村建房长期处于停滞状态，村里人家差不多都是居住在青砖黑瓦的老宅子里，村庄像一团浓墨，凝固了好几代人之久。突然而至的改革春风，也让乡村建房陡然成了热潮，每个多子女的家庭，都想建宽大的新瓦房，改善逼仄的居住现状。即便一时建不了的，也赶紧申请宅基地，生怕落于人后。

乡谚说：“砌屋造船，昼夜不眠。”建房是每个家庭的大事，前后需要几年的准备，劳心劳力，耗尽家财。对于一家之主的父母而言，事无巨细，都要筹划思量，常常夜不能寐。在我们家，情况更为特殊，父亲比母亲年龄大十八岁，大姐出嫁早，而我和三姐尚未成年，家庭劳动力弱，经济能力十分有限，建房更是让母亲操劳忧心的事情。

我家的新瓦房是1982年冬建成的，原本不会有这么快。上一年的秋天，我们家在村南的溪圳边批了一块宅基地，当时就有风凉话，说我们家批了宅基地，也建不起来的。其实，别人说这话，也是有道理的，就凭我们家那时的经济状况，什么时候能够建成一栋新瓦房，就连我的父母心里也是没边没底的。

也就在我们家批了宅基地那一年，嫁到一江对岸的我的大姐家烧了一个砖瓦窑，窑不是很大，八千多砖瓦，她家原本打算建一栋新房子。那次装窑，我们全家都在现场帮忙做事，点火烧窑时，我坐在窑盘的一个火路口前，不停往里面塞柴火，扇风，烟熏火燎，却十分开心。不过，那时大姐家的住房并不很紧张，孩子也小，而且姐夫又常年在铁路上工作。因此，大姐在征得姐夫同意后，就与父母亲商量，先把砖瓦借给我们家建房，日后再还她。父母自然是喜出望外，愈发有了建房的信心，也加快了建房的谋划。

一切能省钱的事情，都自家人干。我们家是如此，村里其他人家，也大体是这样。批了房基的这年冬闲，我们全家人每天都在村后的一个山窝里挖石头，撬石头，风雨无阻。大大小小的石块，一家人或用竹筛挑，或用竹杠和铁丝套子抬，全部运到宅基地上。而后择了日子，请了工匠和帮忙的人力，挖基槽，砌好了房基。

我家的房基，是按传统湘南民居样式布置的，俗称“四缝屋”，三开间，两进深，中间最宽大，为厅屋。建这样一栋两层的瓦房，八千火砖显然不够。母亲为图节省，决定采取“金包银”的方式，外墙用火砖，隔墙则以土砖为主。这样，等到第二年“双抢”结束之后，我们一家人就在房基前的秧塘里挖泥、踩泥、挑泥，在酷暑烈日下打了一场土砖。那挖空了田泥的秧塘，蓄水后，便成了我们家的小鱼塘。以后多年，塘岸上先后栽过杨树和橘子树，池塘边搭了瓜棚，年年瓜果繁盛，令人喜悦。

采办建房所需木料，是需要很多人力的苦差事。一栋瓦房，必定有一副大门架，比其他的门框要高大得多，且这门架的木材，是诸如柏树、椆树之类的硬木，十分沉重。此外，还需几十根大杉木，用来做屋梁和瓦檩。打完土砖的那年夏秋之交，通过邻村熟人的中介，我们家在临县的一个深山林区小村，预定了一副大门架和几十根木料。那里距离我们村庄有三四十里远，也是我们周边村庄的人力农闲日子背杉树贩卖赚脚力钱的地方。背木料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和二姐分头挨家挨户去邀请村中年轻力壮的劳力，每个受邀请的男子都欣然答应，几十个人力，连夜就找好了。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母亲和家人亲友就备办好了几桌饭菜，几十个劳力睡眼惺忪陆续赶来，吃了早饭，摸黑就上路了。一直到当天傍晚，背着木材，翻山越岭走了一天的一众乡亲，才疲惫不堪地回来。这些干苦力的乡亲，都是无偿帮忙的，也是那时故乡的风气。

当砖瓦、木料、板材、石墩、门坎、砂子、石灰等各种建筑材料以及置办酒席的菜肴酒水都备办妥当，在一个选定的良辰之日，就正式建房了。给我们家建房的砌匠是金德师徒，木匠是孝健师徒，当时的村俗，建房人家只给砌匠和木匠支付工钱，其他挑砖拌浆做零碎事务的小工，都是做人情工，不用给钱的。即便这样，来帮忙做小工的，随喊随到，村中不会有拒绝之人，甚至有的人，你不叫他做工，他还会对你有意见。那时的乡人，大家都怀抱着一个朴素的道理，帮人也是帮己，日后自家建房，别人也会倾力相助。

建房的那几天，村里妇女们，无论亲属还是邻居，甚至隔着几条巷子素无往来的旁人，提着竹篮或端着团箕来送礼的，络绎不绝，或者两斤肉几升米，或者一条鱼几个冬瓜，或者烫皮花生，情意切切。这些礼节，俗称送茶。

三四天后，我们家的新房建成，主体竣工圆垛的那天下午，金德和孝健两名工匠师傅，领着一班匠人站在屋顶上，放鞭炮，杀公鸡敬神，唱段祝祷。房屋四周，全是围观的人群。当屋顶的工匠，端着盘中的糖果花生撒向每个房间时，围观的大人孩子，蜂拥着进入房间捡拾，一片笑语喧哗，喜气洋溢，也寓意着新房大吉大利，人丁兴旺。

这年年底，在简单的粉刷之后，我们一家搬进了新居，度过了祥和的除夕，迎来了充满希望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