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所在的位置:康巴传媒网 >> 新闻 >> 党政要闻 >> 浏览文章

无根者

甘孜日报    2024年07月12日

◎羌人六

年初,在断裂带筹备婚礼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日子,也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累的日子,累不是身体的,而是心理的,应接不暇的琐事后面那些复杂而又难以调和的人际关系弄得我异常疲惫,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落入水中的一块石头,而不是一滴水。水浑浊不堪。

给亲朋好友送请柬,总会遇到有人故意板着脸孔,然后不动声色地“教育”我说:“客套啥?就是不请我,我也要来嘛!”不管怎么说,请柬总归是要送到的,这是断裂带的风俗,是规矩,也是最起码的尊重和礼貌。除此之外,也许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的客套长着眼睛。

我的客套眼睛是母亲,也是我自己的理智决定的,因为它不属于我的身体,而是世俗生活的一部分。植物生长需要阳光雨露,人情世故也需要精心维护。我十七岁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断裂带之外的学校度过的,高中三年在李白故里——江油市江油中学,大学四年是在成都平原,毕业之后又东奔西跑了几年,断裂带的大多事情都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家门之外的世故人情也多是由母亲支撑。直至写请柬的时候我才发现,岁月已经把我跟断裂带的乡亲父老隔得太远了,远得我都不好意思请他们参加我的婚礼,喝我的喜酒。血液里熊熊燃烧的愧疚使我矛盾重重,很久之后我才隐隐感到,这其实毫无必要,因为婚礼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更是为了父母的脸面。也许正是因为冲着父母的脸面,一些人才那么肯定自己会“不请自来”,而我,不过是演绎世故人情的道具或者陪衬?

我的客套眼睛成了我的遮羞布,翻新了我对断裂带的认识,使我在精神上获得了一种不同以往的体验,也让我看到了隐藏在我和断裂带之间的一道沟壑,不断生长的日子,就像春天的种子被埋进土里那般,把我们有过的熟悉与亲昵统统埋在了过去。

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在她的散文中如此写道:“沉默让我们令人不快,说话使我们变得可笑。”

生活就是这样奇妙,生命中似乎早已注定的某些经历让我变成了这句话的一个影子,我在阅读之外经历过同样的事情。不止一次。生活同样是一种阅读。而翻开书本仿佛仅仅是在阅读沉睡的现实,通过思想秘密武装在一起的文字看似其貌不扬,却拥有着神奇而又精准的预言能力。

“沉默让我们令人不快,说话使我们变得可笑。”

在断裂带,一些事雨水一样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影子身份,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总是拥有客套眼睛的人,才意识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谓亲情,有时候不过是一种令你的自以为是皮开肉绽,“好心被当作驴肝肺”的催化剂。

最先让我变成赫塔·米勒那句话的影子的人是我的一个表妹,那是我刚结婚不久,春节里的一天下午,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当着她和她家里人的面,出于关心,素来话少的我忍不住说了几句体己话,无非是为她好,至于究竟是什么话,现在我也很难记起它们长什么样子。也怪自己一喝酒就变得粗枝大叶,那天下午,我实际上并没有注意到表妹脸上的坏天气,以及她肚子里的坏情绪。然而,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的话就像被点燃了的导火索,眨眼就让从小跟我关系亲密的表妹情绪爆炸了,失控了,也眨眼就让我变成了一个罪人,一个得罪人的人。表妹在外地工作,难得回来一趟,她转身就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出门回工作的地方去。她怒气冲天,给人的感觉,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离开。之前知道表妹在家呆不了几天,我其实是到她家请她们晚上到我家吃晚饭的,没想到的是,竟然遇到这么一出。表妹坚决地走了,谁也拦不住。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捅这么个马蜂窝。在她去搭车的水泥路上,我这个当哥的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希望她在家多呆几天。表妹转过脸,狠狠推了我一掌,河东狮吼般地告诉我:“老子妈都可以不认,还认你?!”说完,表妹扬长而去。

表妹临别的那番话让我耿耿于怀了一段时间,然后也就释怀了,我安慰自己也安慰同样被表妹怒删了微信不再往来的妻子,不妨将这件事看作伤心玩笑,或者童年时脚不小心踩在了钉子上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或许,我确实高估了自己的角色,才无意点燃了烟花爆竹。

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前,我几乎从未怀疑过自己对断裂带的一往情深,也从未怀疑过亲情。自取其辱的经历,点燃了我的怀疑,这种怀疑不是针对表妹,而是针对我们的成长,针对已经死掉的那些岁月,也针对生命中比皮肤还要脆弱的人际关系。

日子一个挨着一个穿过身体,就在跨入三十岁门槛的阴历五月,我回了一趟断裂带老家。地震过去整整九年,对断裂带的乡亲父老们而言,九年之后阳历的五月依然是黑色的,对我而言,因为一件事,阴历五月也变成了黑色,甚至比阳历的五月更甚。这件事,跟半年前同表妹关系弄僵的情形类似,让我再次成为“罪人”,一个得罪人的人,只不过,这次我明显是故意的。我得罪了我舅舅的妻子,或者说是她的异性“网友”。

五六月份是断裂带青梅成熟的季节,一二月份还遍地盛开着的梅花转眼果实累累。舅舅,我外婆唯一的儿子,这些年来一直是断裂带少数将梅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梅老板。每次看到舅舅我总是想到我的外公,一个一生都在忙碌,却似乎没有享受过多少好日子的人。舅舅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他知道怎样挣钱,却从来舍不得花钱,好像不知道怎么花钱似的。我一直记得小时候没有鞋子穿,找舅舅让给买一双,走了几里路,最终,舅舅还是没有买。遇到这样的舅舅,只能认了,他就是那样的人,即便是我指着他的鼻子眼睛骂一整天,舅舅仍然满脸堆笑,连母亲也说,断裂带没谁有他那么乐观,总是乐呵呵的。

炕干的果梅每年价格浮动很大,比如说,去年五六块钱一斤,今年可能一下子涨到十多块。我一回断裂带就听母亲说,舅母前不久把舅舅压在家里的几十吨果梅以几块钱的价格卖光了,气人的是,短短几天后,果梅的价格已经涨到十三四块,算下来,这短短几天舅舅就起码少收入了二三十万。母亲还跟我说,当时舅舅不在家,果梅是舅母独自决定卖掉的。其实,我想的是,在和不在都没有关系,因为他们两口子的关系,就是老鼠和猫的关系,舅舅是老鼠,舅母是猫。舅母的网名就叫懒猫。我开车到山上去看外婆的时候,外婆在,舅舅不在,舅母在,还有一个男的,后来我才知道是舅母的“网友”,是舅母专门请到家里来帮他们“做生意”的。

在断裂带,想必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的老婆把异性带到家里吃住,如果有,这个人恐怕只会是我舅舅。我不知道我舅舅是不是真的缺心眼,那天下午,我只知道,舅母的异性朋友确实深深地伤害了我的亲人,使我从一只文质彬彬的羊变成了一头大发脾气的老虎。

话说,那个头发花白有些秃顶的男人傲慢地跟舅母坐在堂屋门前的院子里,因为来了几个村里人打听今年的果梅价格,一伙人谈得眉飞色舞,其中最活跃的莫过舅母那贼眉鼠眼的网友,他一家之主似的坐在舅母身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侃侃而谈。不知怎么的,老家伙竟然说到了我舅舅,不到十分钟时间,他三番五次有意装作无意似的趾高气扬地念着舅舅的名字,说他不会做生意,是个“瓜娃子”,还说舅舅“脑壳被门夹了”。

他的每一句谴责后面,我的外婆都会在不远处小声回敬一句:“他哪有你那么聪明?你是见过世面的人!”

对于舅母的过分,外婆也是敢怒不敢言,遇到这样的儿媳,老人只能忍气吞声。我却做不到。外婆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疼,外婆自小心疼我,我知道外婆心疼是因为舅舅,我心疼则是因为外婆。

真是欺人太甚了!在又一次听到那人对舅舅的肆意诋毁之后,我再也控制不住心头强烈的愤怒,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那个男人面前,很认真地指着他,一顿臭骂。在场的人都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外婆吆喝着我的名字,生怕我动手打人。想必那个老不要脸的老家伙也没有料到会有人站出来打抱不平,他更不会知道我已经铁定拳头,要是他再敢造次,哪怕多说一句,我坚决揍扁他。他倒是识趣,一个字都没说,愣在那里。听外婆后来说,晚上,那只老狐狸就灰溜溜地走了。

赫塔·米勒同样说过,“如果咒骂中断了,那它就没有存在过。”

我的咒骂没有存在过,因为它很快就中断了,不过效果还算理想。

只是,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我的舅母为什么会纵容一个男人对自己的男人指指点点,也不知道我的舅舅为什么会那样忍气吞声,完全都不像个男人。云南诗人于坚写过一篇散文,名叫《朋友是人类最后的故乡》。人当然是需要朋友的,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些自己的朋友,同性也好,异性也罢。我无意揣测舅母和那人的关系,只是真心觉得心痛,为我的外婆,为舅舅,也为在断裂带皮肤上那渐渐褪色的淳朴与世道人心。

八月尾巴上的一天,我回断裂带,去外婆家,一大群请来的帮工在院里忙碌着,乌黑的果梅小山一样堆在地上。舅母始终板着面孔,没有理我。我自然也不想理她。我们心照不宣,都有彼此在空气中密度不够的理由。

每一天我都在变旧,每一天我都在死掉一部分。

这不是冷冰冰的寓言,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一个身体和精神上都在渐渐远离故土的无根者内心的真实感受。

我在现实中流浪,在断裂带之外布满人迹和喧嚣的角落里流浪。

与此同时,我也在纸上流浪,在诗歌、散文和小说里流浪,用粗糙笨拙而又浅薄的文字讲述着心灵的秘密,讲述着断裂带那些让我爱恨交织让我念念不忘的故事和真相。我奢望它们与古老、永恒的岁月同在,但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它们速朽,甚至压根没有存在过。

流浪是为了了却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更是为了激活面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我的勇气和信心似乎并没有随着我的年龄生长,反而变得胆怯和迟疑。

生活在成为过去,生命和生命周围的一切在成为过去,我也在成为过去,这种过去包含了我的日常生活,包含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包含了一个无根者的酸甜苦辣。无论怎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最终都指向虚无。

在三十岁的门槛后面,以无根者的视角和姿态眺望曾经的岁月,眺望仍在季节中辗转的断裂带,苦难重重但也生机勃勃的故土,我依然热血澎湃,命中注定,今生今世,她永远是我精神上的一道枷锁,也是记忆中最难清除的一个死角。我远远地想着她,我想到了生,想到了死,想到了永恒。


  • 上一篇:逢山开路 遇水架桥|更丰盛的中国饭碗
  • 下一篇:没有了

  • 本文地址: http://www.kbcmw.com/html/xw/dzyw/1019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