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新闻周刊 2020年06月17日
谢贵阳:“全年200万元以上营收没问题,朱国富现在是真富了”
张 林:“巴山大峡谷景区建好后,已经没有船工了,但有了很多大学生”
覃 桃:“现在这个工作每月都有假期,可以照顾住在山下樊哙镇的父母”
屈德胜:“想起这些年我的青春在山上奔跑,觉得人生有几个20岁到30岁呢”
耿新翠:“在山里待的时间长了,对山区的贫困就有了更深的体会”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任硌 叶含勇 卢宥伊 刘坤
发源于大巴山深处的前河,是长江上游水系的重要支流,在四川达州宣汉县境内切割出一条绵延百余公里的大峡谷,两岸峭壁千仞,人称“百里峡”,现名巴山大峡谷。
曾几何时,这条美丽的峡谷却把贫困锁进了群山——宣汉县地处秦巴山区集中连片特困地区,2014年,有贫困人口20.58万人,贫困发生率高达18.9%,是当时四川省贫困人口最多的县。巴山大峡谷片区则是宣汉县最偏远、最落后、最贫穷的地区,人均耕地面积仅0.33亩,片区有贫困人口9.1万人,占全县的43%,是脱贫攻坚战中最难啃的硬骨头、最难攻的大堡垒。
但仅仅5年后,至2019年底,宣汉县贫困人口减少到0.47万余人,贫困发生率从18.9%下降到0.44%,于2020年1月退出贫困县序列,实现了从四川省贫困人口最多的县到四川省减贫人口最多的县的重大转变。
贫困在这里是如何被战胜的?
朱国富:现在是真富了
稍有空闲,58岁的朱国富就会坐在渡口风情小镇“黑湾鱼庄”的门前,看公路上车来车往,看前河水静静流淌。
几十年间,他从一个吃不饱饭的山里娃,到常年漂在水上的船工;从路边店的小老板到疾病缠身的贫困户;从受帮扶对象到如今坐拥上千平方米大型农家乐成为远近闻名的老板……
装修一新的“黑湾鱼庄”坐落在前河岸边的山崖下,营业面积1300多平方米。“装修花了100多万元,设计费我就给了1万多元,你看多值,二楼平台无遮挡,看前河视野好得很,很多客人爱坐在平台上喝茶发呆。”朱国富说。院子僻静处的山泉水中,养殖着数百条娃娃鱼,山崖下还有一排蜂箱。
“老朱淡季日营业额五六千元,旺季游客多时上万元,全年200万元以上营收没问题,朱国富现在是真富了。”朱国富的原脱贫帮扶人、现宣汉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谢贵阳说。
回想从前,朱国福说自己“穷怕了”。“那时候真是‘穷山恶水’,靠天吃饭,一家人填不饱肚子。我们这辈人,很多人的名字都带‘富’字,就是盼望过上好日子。”
朱国富的老家在渡口乡上游的前河岸边,公路未通时,木船是山里人与外界联通的主要交通方式。1978年底,16岁的朱国富当上了船工,后来买了大船,变成了“船老板”。
1993年,连接山外的公路通了,朱国富弃船上岸,一家人红火的日子需要新的支点。大峡谷的壮美风景和丰饶资源,引来了大量游客和生意人,他们顺着公路奔涌进山。这让朱国富眼前一亮,把家搬到公路边,开起小商店,后来又有了小型农家乐。2012年,朱国富的独子因车祸去世。失去了顶梁柱,农家乐也就关了。
“感觉要被困死在大山里了。”朱国富说,上有老父和瘫痪的老母,下有孙儿孙女,全家都指望他,他却身患痛风、高血压、糖尿病,每天自费药就要100多元。
2014年,朱国富家被评定为贫困户。一年后,他借了十多万元,在老家开起“黑湾鱼庄”,当年就脱了贫。
宣汉县委书记唐廷教说,脱贫攻坚号角吹响后,宣汉确定了以旅游扶贫开发带动山区脱贫的思路,总投资上百亿元的渡口风情小镇、土溪口水库生态观光区等项目陆续在大峡谷开建。
2018年,宣汉县土溪口水库移民安置工作启动。土溪口水库是国务院确定的172项节水供水重大水利工程之一,工程建设征地涉及巴山大峡谷区域的渡口、龙泉2个土家族乡。
2019年,朱家搬迁至渡口风情小镇,并用搬迁补偿款购置装修了全新的“黑湾鱼庄”。
“我算是赶上好时代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朱国富反复说,再苦再难,人还是要靠自已,不要等、靠、要。“‘提拔提拔’,别人提你,你自己也要拔嘛。”
【记者观察】从吃不饱饭到解决温饱,从温饱到因病因灾返贫,从贫困到小康,朱国富见证了十八大以来脱贫攻坚工作对贫困地区农民命运的改变,更见证了中国共产党践行对人民的承诺的过程。这是历史,也是未来。
我们同时感到,脱贫攻坚需要地方主官的担当和实干,需要贫困群众的拼搏和志气。面对深度贫困堡垒,宣汉县委、县政府确定了把旅游作为调整产业结构、转变发展方式、实现脱贫致富的主导产业,实施“开发扶贫”“全域旅游”战略,走出了一条贫困山区依托文化旅游实现脱贫奔小康的路子。巴山大峡谷文旅扶贫景区一期建成开园以来,已接待游客200多万人次,实现旅游收入13.85亿元。
张林:没了船工,有了很多大学生
1993年,四川电视台导演王海兵以百里峡老船工“张家长”(张庭兴)一家的生活状态为主线,拍摄了纪录片《深山船家》,用镜头记录下巴山群众在艰苦的生产生活条件下,生生不息的动人故事。纪录片播出后,张庭兴和他的儿子们在巴山家喻户晓。
27年过去,张庭兴已因病于2018年去世,他的儿子张国均则从当年纪录片中的生涩青年,变为47岁的持重汉子,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老家在渡口乡上游的龙泉乡梨坪村,从16岁开始就跟着父亲跑船,从龙泉乡上游的鸡唱乡到下游的樊哙镇,顺水1天,逆水3天。”张国均说,后来公路通了,不跑船了,他就和妻子到外面打工。直到2014年回老家。
张国均的妻子林恒说,回村当年,因负担两个女儿上学和治疗当年跑船落下的病,花了不少钱,家里被定为贫困户。“国均后来跟着三哥在巴山大峡谷建设工地上做工程,逐渐有了收入,治病也纳入了农村医保,不久也脱了贫。”现在,他们的大女儿在西华大学读公费定向生,二女儿上初中。
张国均口中的“三哥”张国富是几个姐弟中学历最高的,中专毕业,也是五兄弟中唯一没当过船工的。他头发打理得锃亮,快人快语,见多识广。
2001年左右,百里峡已通了公路,船工们失去了往日的营生。张国富灵机一动,牵头成立了漂流队。“生意好时我管理着几十号人,所以说多读点书出去闯一下还是好。”
2016年,巴山大峡谷文旅扶贫景区开始大规模建设,头脑灵活的张国富又成立公司承建工程。同当年的“穷兄弟”朱国富一样,张国富现在也真富了,刚买了一辆20多万元的轿车,四处洽谈业务,还在宣汉县城购买了商品房。
“以前是真穷真苦,我在樊哙镇读初中时,走山间小道回龙泉的家要10个小时以上,经常饿得‘偷’路边的红薯吃,现在开车20分钟就到了,高山村社都通了水泥路。”
当年的中专毕业生张国富深知读书的好处,女儿考上大学后,他现在又守在儿子身边。“一定要让他考上大学。”
张国均的大女儿张林活泼开朗,父辈、爷爷当船工的故事,她还是从纪录片里知道的。“巴山大峡谷景区建好后,已经没有船工了,但有了很多大学生。”
她说,爷爷张庭兴的15个孙辈中已经有了5个大学生,“还有好几个在读中学,考上大学没问题。”
【记者观察】扶贫先扶智,从根本上消灭贫困,抓好贫困地区的教育是关键。张庭兴一家从祖祖辈辈的船工到培养出一个又一个大学生,有家庭的重视和自身的努力,也离不开当地对教育的持续投入。宣汉县在脱贫攻坚工作中,配优配强各级学校硬件设施和师资力量,全面兑现义务教育阶段家庭经济困难寄宿生生活费、“雨露计划”等各项教育政策,全县义务教育阶段学生17万多人(其中,宣汉户籍建档立卡贫困家庭近3万人)全部入学,义务教育实现“零辍学”;2014年以来,全县共有4.2万余名学子考上大学,让数万个家庭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愿望成为现实。
覃桃:返乡农民工的新生活
26岁小伙覃桃的脸被阳光晒得黝黑,说话时透出些腼腆。他是罗盘顶景区的观光车驾驶员,兼职解说员。
罗盘顶景区位于巴山大峡谷的一处制高点,是大峡谷旅游扶贫项目的重点工程。
2019年10月,山下通往罗盘顶的索道正式运行,在外地打工的覃桃听说家乡发生巨变,便回到老家。
“我16岁就出去打工,刚开始在铁路工地上干活,一根铁轨好重好重,扛一次肩膀要痛好久。好多工地干一年下来还经常拖欠工钱,别提多苦了。”覃桃说这些时总不自觉地要去揉一下肩。“现在这个工作很稳定,包吃包住,收入也不错,关键是每月都有假期,可以照顾住在山下樊哙镇的父母。虽然游客多的时候一天跑几十趟车,但比起在外面漂泊打工心情要愉快多了。”
巴山大峡谷景区旅游从业人员基本上都是大峡谷片区的农民。有的开民宿、餐厅,有的搞景区设施维护,有的在景区企业务工。
46岁的张开琼曾是贫困户,脱贫后在渡口风情小镇经营一家小超市。她同时还是一个“包工头”,组织乡亲们在景区工地务工。“没搞旅游扶贫开发前,我们是看天吃饭,除了外出打工,看不到什么出路。现在绿水青山变成了金山银山,有了稳当的靠山,外出打工的乡亲们纷纷回乡务工或创业,在家门口就把钱挣了。”
【记者观察】脱贫后如何防止返贫?如何构建并完善农村经济的“造血”功能和可持续发展?记者注意到,宣汉县把文旅扶贫的长远效益与脱贫计划有机结合起来,积极构建景区建设与脱贫增收的利益联结机制,探索出“资源入股、劳动就业、经合组织、经营帮扶、农旅带动、文旅融合、广厦行动”七大脱贫模式。仅在景区建设期间,就带动3.8万余名贫困群众持续增收、稳定脱贫。截至目前,巴山大峡谷片区贫困人口已减少到2500余人。当地还狠抓就业增收,建立就业精准扶贫信息化管理平台,开展扶贫专项技能培训,开发5200多个脱贫攻坚公益性岗位,让部分贫困人口在家门口实现就业。
屈德胜:我的青春在山上奔跑
“我们这儿的木瓜、蜂蜜可安逸了。”自打见到记者,宣汉县龙泉土家族乡大坪村驻村第一书记屈德胜,就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村里的土特产。
屈德胜1987年出生在大巴山区的农村,儿时的穷苦经历让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理想一直在他心中激荡。2015年,他惜别刚刚生了小孩的妻子,来到大坪村担任第一书记。
大坪村位于大巴山深处,曾是宣汉县最偏僻贫困的村子之一。“鬼见愁”“蛇倒退”“铁门槛”等陡峭悬崖的名字让山民望而生畏;“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上山雾里钻、下山到潭边”是大坪村人民祖辈生活的真实写照。2014年,该村有贫困人口52户172人,贫困发生率达27%以上。
屈德胜刚驻村时,村里仅余100多人在家,其中30余人残疾或重病卧床。村里没有通信信号,也没有清洁水源,村民饮用的是发绿的天坑水,一年很难洗一次澡。
为解决用水这个老大难问题,屈德胜同村干部满山寻找水源,争取到60万元专项资金后,他和村两委组织村民投劳,连续奋战60个昼夜,安装管网3000余米、建成200立方米蓄水池2个,结束了大坪村世代饮用天坑水的历史。通自来水那天,村民们激动地自发放起了鞭炮庆祝。
因为特殊的地势,大坪村仅有30%的土地可以种玉米和土豆。在县农业农村局改良站工作的屈德胜有了专业优势的用武之地,将能耐干旱、瘠薄和高温的皱皮木瓜,变成村民们的“致富果”。他邀请县茶果站、林业局的专家来村里“把脉”,将相对集中的100亩木瓜林进行示范整改,让村民到示范田集中学习。那年村里的木瓜产量提高了20%以上。
如今的大坪村,一些石缝都种上了木瓜。为了稳定销售价格、形成规模效益,屈德胜还探索成立了皱皮木瓜种植专合社。到2019年底,全村木瓜及木瓜苗年均销售收入突破150万元,户均增收1万元以上。
但凡村民有事找,屈德胜能跑步过去就绝对不走。“想起这些年我的青春在山上奔跑,觉得人生有几个20岁到30岁呢,通过这四年多的努力,在这片山上,我找到了成就感。”屈德胜说。
【记者观察】脱贫攻坚,绕不开一个名字——“第一书记”。在扶贫开发中,宣汉县有1.6万余名干部结对帮扶所有贫困户,压紧压实各帮扶主体责任。在景区建设最困难时期,奋战在一线的党员干部喊出“撸起袖子加油干、敢叫天路出深山”,260余支施工队伍、3万余名施工人员在悬崖峭壁边挖石开路、在崇山峻岭间凿洞修隧、在滔滔江水上立桩架桥。共产党员的初心使命,就在脱贫攻坚的一件件实事中得到体现,让群众真真切切体会到“四个自信”。从屈德胜身上,我们看到,在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基层主战场,选派优秀年轻干部、后备干部到村任职第一书记是夯实基层发展和治理基础的一剂良方。
耿新翠:“蘑菇姐姐”新使命
耿新翠今年48岁,2012年从沈阳农业大学蔬菜学专业博士毕业后,来到了位于大巴山腹地的宣汉县食用菌研究所工作。
“这里背靠菌类资源丰富的巴山大峡谷,过去,菇农只能依靠祖辈口口相传的经验种植,产品跟不上市场需求,长期处于‘守着金饭碗讨饭吃’的状态,非常需要专业人才。”宣汉县农业农村局局长罗本权说。
“我要把专业知识落到田间地头,助力山区群众脱贫致富。”耿新翠扎根山区,一干就是8年,人称“蘑菇姐姐”。
耿新翠每天沾泥土,带露珠,从事菌种制备、品种选育、野生菌分离培养、粮菌高效复合模式试验……她和同事编制了达州市首部食用菌栽培标准化操作规程,从食用菌栽培场所的选择和设计,到栽培料的制作装袋,再到菌种的培养和病虫害防治,为宣汉食用菌产业标准化量产提供了标准,农户所种菌菇的品质有了大幅度提升。
2016年,耿新翠和同事选育的木耳品种达耳1号,通过四川省农作物品审会审定。“达耳1号利用野生品种通过驯化选育出抗逆性强的新品种。”耿新翠告诉记者,这一新品种填补了宣汉县没有自主选育食用菌新品种的空白,而且品种的特性更加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更适合本土栽培。
如今,食用菌产业正成为宣汉县农业经济的支柱产业。耿新翠于2018年当选全国人大代表。
“在山里待的时间长了,对山区的贫困就有了更深的体会,很多时候就是受制于山地条件,农业现代化程度低,劳动生产力低下。”耿新翠说,在山区因地制宜发展特色农业,特别需要在产业规划上坚持一张蓝图绘到底,着眼整个区域进行统筹规划、稳定发展。“乡村振兴的任务也很重,我又有了新使命。”
站在罗盘顶上,远眺巴山风景如画,寂静千年的群山,已经沸腾起来。
【记者观察】脱贫后实现乡村振兴,关键要根据各地的实际情况,聚焦脱贫户增收主线,因地制宜抓发展。宣汉在抓文旅扶贫同时,狠抓农业产业,发展牛、药、果、茶、菌等特色产业,大力推动各乡镇积极打造千亩产业示范园和畜禽标准化规模养殖场。截至目前,宣汉县牛存栏16.13万头、中药材种植面积25万亩、水果种植面积19.25万亩、茶叶种植面积18.2万亩、食用菌生产规模3.2亿袋,成功建成3个脱贫攻坚引领区、1个乡村振兴示范区,让有生产能力的贫困人口都有了产业增收项目。
我们同时感到,乡村振兴还需要更多耿新翠式人才。要让愿意留在乡村的人更有信心、愿意建设乡村的人大展身手、愿意振兴乡村的人更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