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所在的位置:康巴传媒网 >> 新闻 >> 社会民生 >> 浏览文章

静水深流——写给扎根甘孜大地的支边生朋友们

甘孜日报    2021年09月17日

郭茜.jpg

郭茜。

◎罗凌 文/图

好消息

郭茜走出公寓大门,穿过小区的花坛,眨眼功夫,就到了县城的主街道。站在人行道上,他侧过头,朝自家的窗户望了一眼。窗子翕了一条缝,为的是不让养着的几盆绿植干涸,妻女远在重庆,他一个人早出晚归,没有更多的时间打理,只能一次性把花浇透,再开窗自然充氧。窗子又不能开得太大,下午若是吹风就麻烦了。确定了以后,他转过身,不慌不忙地向攻坚办走去。

这是2020年2月18日,星期二,很平常的一天。对生活在7852平方公里土地上的5万巴塘人来说,却是非常重要的纪念日。巴塘摘掉了“国家贫困县”的穷帽,历史将浓墨重彩地添写一笔,川西高原的小江南从此萌生了新的希望。

已经翻年,别处还是寒冬,人人裹得像粽子。巴塘则不同,在金沙江的滋润下,阳光和煦,暖意融融,没有几个人穿厚重的冬衣。山间的雪松、侧柏郁郁葱葱,杏树、桃柳、紫薇、金桂全都铆足了劲,争抢着想蹭出点新绿来,“网红”打卡的田园栈道上行人如织。“含巴塘县在内的全省31个贫困县达到退出标准,甘孜州实现全域脱贫摘帽”的消息,二月春风般吹遍了这片广袤的大地的每个角落,本地各媒体大密度报道着:“巴塘脱贫了!”

县攻坚办会议室里,一缕阳光照着郭茜燕麦色的脸庞,光影的微波隐去了眼角的皱纹。主任召集全体职工开会,向大家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又让郭茜传达了另一份文件精神。当过老师的人,只要一开口,就中气十足:“巴塘县高质量实现了2107户9860人脱贫、61个村退出和县摘帽目标,贫困发生率由21.17%降至为零,全县摆脱了区域性整体贫困。2018、2019年连续两年获得全省脱贫攻坚年度成效考核‘先进县’。”大家雀跃起来,文秘人员们十分高兴,在这场艰难的战役里,虽然他们的工作平凡、琐碎又不起眼,但这份沉甸甸的成绩单又何尝没有饱含他们的汗水与奉献呢。

微信朋友圈也相当热闹。各大网站竞相发布了巴塘摘帽的消息,除了这件喜大普奔的事儿,一连串的信息还跟他自己有关,郭茜被光荣地评为全县脱贫攻坚先进个人了。一大堆祝贺的信息接踵而至,竹巴龙乡水磨沟村第一书记土登曲批是个90后小男生,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文字夹杂着好几个龇牙咧嘴以及撒花加祝福的表情,郭茜不由得淡淡一笑。一年前,他抽调到攻坚办,土登曲批就接替了他所在的竹巴龙乡列布西村第一书记的岗位,一个人承担两份工作,很辛苦。他迅速回复:“谢谢兄弟。”朋友圈里,还有二十几条祝贺他评上先进个人的,附有文件截图,隔着屏幕都有些尴尬。点开一个帖子,他点了一个赞,马上又取消了,总不能自己赞自己嘛。思忖片刻,在这些帖子下面统一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郭茜就是这样,悲也好,喜也罢,表情永远淡淡的。尽管沉默寡言,快乐与痛苦都深藏心底,但年轻时他也是一枚文艺男青年,骨子里还是感性细腻的。如果要形容他的状态,没有比“静水深流”这个词更适合他了。

列布西村

三年前,郭茜到竹巴龙乡列布西村当第一书记。在藏语里,“列布西”的意思是“盛产藏梨的深沟”,这地方出水果,藏梨尤其好。村子远离金沙江,对面是西藏的芒康县,高山峡谷间,夹着一条无名小河。列布西村土地面积少,没什么产业。23户147人或集中、或零散地分布在山脚和山腰,建档立卡贫困户有5户23人。一直在县城工作,第一次长住区乡,而且还是穷乡僻壤的腹地,他有一种新鲜感,又深感心酸。出身农村家庭,他了解农民和农民的贫困。刚来支边时,在人民小学任教。他的班上有个农村学生,父亲瘫痪,母亲给别人当保姆,家里有弟弟妹妹。孩子面黄肌瘦,冬天没有棉衣,手上的冻疮和裂口从来没有好过,很多老师都送过衣服和食物给他。虽然成绩很好,却不得不辍学,过早地承担起了养活家庭的重担。后来见到他,一张二十岁的脸苍老得跟四十岁的中年人一样,让人唏嘘。所以,当脱贫攻坚战的号角吹响,特别是一系列助学政策的出台,他发自内心的欣慰和拥护。

村里的情况不太乐观。数据不统一。老百姓不讲卫生,生活垃圾、牲畜粪便遍地都是,让人皱眉。工作量大,个别村干部有情绪。建档立卡贫困户中,有的深度贫困,生活的艰难不亚于当年那个学生。

压力再大,也必须干下去。他牵头入户,挨家挨户比对,几台电脑昼夜工作,花了一周时间,厘清了所有的数据。烈日下,他戴一顶草帽,在田边地角与干部们摆龙门阵。师范毕业,疏导情绪是他的强项:“全国上下都在搞脱贫攻坚,不光是我们县,你们有情绪我理解,有时候我都累得头痛。我们一起努力嘛,起码以后要不后悔才行噻!”村民们看到第一书记没有高高在上地只安排工作不做事,渐渐有了激情。半年后,他们村发展预备党员六名,十位优秀干部进了“后备箱”,又推选了九个致富带头人。新的《村规民约》也张贴出来了,有奖有惩,让老百姓养成爱清洁、讲卫生的好习惯。和刚来时相比,路面干净了,每一家的院坝、房间都整洁了许多,因养殖牲口造成的污浊气息至少不那么刺鼻了。

因为曾经是教师,只要入户,郭茜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不上学去捡虫草、松茸,确实可以挣到一点钱,可是能捡一辈子的虫草和松茸吗?看看人家脱贫了的,主要还是上了学。”村里有几户的子女因为考上学校参加工作脱贫了,村民们上下看看,慢慢理解了“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的道理。这几年,列布西村没有一个孩子辍学。

刚来列布西村时,村民们不太认可他这个汉族“甲格”(巴塘方言藏语:汉族男人),看他的眼神是怀疑甚至是有些轻视的,大概是觉得这个话不多的“甲格”怕是干不出啥名堂来。直到他带领村两委班子到县上争取到了三条水渠的项目,解决了大家期盼多年的灌溉难题后,村民们开始对他亲切起来。

他的对口帮贫户主动邀请他去家里喝酒。酒过三巡,话也多了:

“书记啊,我的手虽然可以动,但是有残疾,是在劳动中整残的,过去那些日子真的苦哦!”

“我不再娶一个妻子不行,她有精神病。你不要笑话我,我还这么年轻对不?当然我也不能甩了她,离了婚还是要让她住在家里,毕竟她脑子有病嘛。”

“你有文化,空了帮我女儿补习一下?”

……

这个纯朴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眼睛有点斜,看人就像在翻白眼,可是只要咧嘴一笑,一下就拉近了距离,白眼带来的不适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他还会看风水。一天清晨,郭茜正在村道上弯腰伸腿做运动,他从土坡上走下来,用手拍拍郭茜踢到天上的脚:“你在干嘛?不像在跳舞。”白眼又一翻,神秘地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们过河、翻坎,上坡,两双鞋子沾了厚厚一层灰,太阳升起时,到了列布西村的至高点。从这个点鸟瞰,列布西村像一个从高处砸下来的藏梨,中间的裂口就是那条无名小河,两边的凹凸的山就是四瓣裂口。郭茜啧啧赞叹,用手机连续“咔嚓”了N张。他看一眼郭茜,微笑着翻个白眼,得意地说:“这个地方,可以看到我们列布西村的整个样子。”指着中间的山坳,又说:“看,那个地方风水最好,一般门是朝南开对吧?但是,如果在那里修房子,就不能修得太正,门得朝东南方向开,运气就会噌噌噌的上来!”郭茜惊奇地说:“你还会这个?“这些是年轻时候,村里已经过世的多吉叔叔教我的。”他眯一下眼,自我解嘲地叹道:“但是我不会看姻缘,娶了个有精神病的老婆,现在离了婚也只能把她养起,抛弃她是罪过,没办法啊!”他们一起走下山,郭茜认真地说:“您见多识广,以后村里有啥事儿,您多出出主意。”“放心吧,虽然我的话没有几个人听,但您听愿意听就行了,哈哈哈!”一面拨开路边的荆棘,长满老茧的粗壮大手抓着一把有刺的杂草,让郭茜先走。郭茜心里不禁一热,藏族农民很实在,如果内心不认可你,你对他再好都没用;一旦认可了,就会真心诚意对你好。其实做没做事不用多说,老百姓是看得到的。

一晃便是冬天。夜里躺在床上,枕着呼啸的山风,金沙江的波涛声似远又近。静夜深处,偶尔可以听见汽车驶过时辗压路面发出的摩擦声,很刺耳。想和妻子、女儿视频,但白天没有时间,晚上他有时间时,她们已经休息了。他只好翻看家庭群里的聊天纪录,再想想村里的事儿。发展集体经济才能让村民们有钱用,而列布西村虽是农区,却从来没有养殖鸡和猪的传统。他有点羡慕中心绒乡的安里顶村,那里的藏香鸡和跑山猪出了名的好,人家还养蜂。不过,他们有农特产品,松茸、核桃、各种水果,藏梨又甜又脆。靠近国道318线,搞乡村旅游也是路子,今后不还有乡村振兴吗!

没过多久,他们村成立了“水磨乡愁”集体经济合作社,修了由川进藏的休憩驿站,搞乡村旅游。县委、县政府非常支持,不但从六公里外引流温泉,还投资建成了游客接待服务中心。

发展集体经济要修驿站,需要流转土地。村民们不愿意,他们只能挨家挨户上门,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郭茜不爱说话,47年来除了教书,就数这次说的话最多。有个叫尼玛次仁的村民,怎么都说不通,去的次数多了,引起了人家的反感,干脆关门闭户不见客,彻底做起了“钉子户”。尼玛次仁五十多岁,身板墩笃,长得有点像赵本山,动作也像。为了劳作方便,平时穿汉装,而且就戴了一顶赵本山演小品时的那种蓝色帽子。只要见到郭茜他们,尼玛次仁就眼睛一瞪,背着手远远的避开,绕着走。看着他背着手,一步一顿走在田坎上的背影,就像赵本山来到了现场,郭茜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赵本山”太固执了,他们暂时没办法,只好冷处理,搁了一段时间。“山不转水转”,有一天,尼玛次仁家里的老人得了重病,情急之下找到村上,郭茜马上找车,把老人送到县城,又转院到华西医院。为了一到成都就能入院,老人还在路上,他就找熟人想办法入院。那天,恰逢电信公司修线路,信号时好时坏,手机只有在村口的拐角上才打得出去。北风萧萧,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尽头,缩着脖子打了几十个电话,人托人地折腾了一天,老人终于顺利入院。

康复出院后,尼玛次仁回到村里,村民们围着他,听他讲省城的繁华。“华西医院的人,比巴塘城里的人还多!”他又叹道:“到了成都才知道生病的人那么多!拉玛切……(巴塘方言藏语:可怜的意思)”他放开背着的手,扯扯帽沿,恨不得把所有看到的都说给乡亲们。这时,他的思想也通了,不再避开郭茜他们,而是主动迎上来,热情地邀请村干们去家里作客。他同意土地流转后,还有几户不太愿意。尼玛泽仁掀掀帽子,背着手,像赵本山那样踱着方步,眼睛一瞪,嘴角往上一扬,主动扮演起郭茜的角色:“这个客栈如果外包,每年可以为村集体经济增收19万元!那我们还等啥呢?”持观望态度的几户觉得大势所趋,也就同意了,驿站的事儿终于落实了下去。这不就是现实版的《秋菊打官司》吗?郭茜不由得感叹,艺术来源于生活,不过生活里的事儿比电影精彩多了。

他和伙伴们又去县上,县委政府帮他们对接了西华大学。西华大学工会决定采取以购代捐的方式,收购核桃、松茸、苹果这些农特产品,增加列布西村的集体经济收入。2019年,他们村集体经济户分红300元,每个人兜里都多了74元。

到列布西村当第一书记,郭茜觉得很幸运。竹巴龙乡是由川进藏的要道,地理位置重要,领导们关心,县上项目支持的力度也大。村级服务活动中心竣工时,通村硬化路也修好了,护栏安装整齐后,12户群众易地搬迁,有5户是建档立卡户。列布西村终于旧貌换新颜,村道干净整洁,果树长势良好,牛羊悠闲地吃着草,蓝天白云下,一幅美丽的幸福新村画卷舒展开来。活动中心的配套设施建成那天,村民们相约着来看观景台、垃圾池、公厕,这些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城里才有的玩意儿”,让老百姓像过节一样高兴。看着他们干净的笑脸,村两委班子一干人都很激动。郭茜的眼睛也湿润了,不论高低贵贱,追求幸福生活是每个人的本能。

2018年,列布西村贫困发生率降至零,群众满意率为100%,通过了省检和国检。第二年,州委、州政府评“甘孜州优秀第一书记”,郭茜也有幸名列其中。

一年后,郭茜离开列布西村,到攻坚办任副主任。知道他要回县城了,村民们陆续来看他,送来了核桃、奶酪,让他带上。有位老奶奶在围裙里兜了十几个藏梨,她拿起一个有点碎痕的说:“书记,藏梨就是要自己掉下来的才好吃,吃吧,甜得很”,让他非常感动。

走的前一晚,他一面收拾东西,一面想着还有什么工作没有交待到。下村当第一书记走村串户,和147个藏族村民打交道,他没有因语言不通而有过违和,这得益于初来支边时的同事黄江明、王和平,至今他们都是“铁三角”的关系。这些本地老师教他说藏语,使他能够简单地说些口语,基本上可以听懂,实在听不懂的,能猜个大概。那些年,每值农忙,人民小学的老师都要帮家在农村的教师割麦子、收玉米,他学会了吃糌粑、土面锅盔,喝酸奶和酥油茶。坐在藏房里,那泥土与木头混合的味道,总使他想起老家的土坯房,有一种难言的亲切感。他坚信,今后的岁月里,在列布西村当第一书记这段经历,必将成为人生中最难忘的回忆。

加班的日子

在列布西村,做的是一线的脱贫攻坚工作。到攻坚办,尽管还是脱贫攻坚工作,但角色变了,他分管内务,又捡起了久违的文字工作,办文、办会、办事,重新开始了写材料、审材料的日子。

在人民小学站了十年讲台后,他抽调到了教育局。2004年“普九”验收,全县90多所学校,几千张表格和无数的文字资料,全部经他一个人初审。那段时间,加班加得天昏地暗,连几月几号、星期几都无心过问。电脑没有现在的好,教育局那台老式386,看一天屏幕下来,眼睛像蒙了一层塑料薄膜,还有黑点在面前飘浮。“普九”顺利通过了验收,本想安心呆在教育局教研室,专业对路,但局上还是把他调整到了办公室:“你是支边生,文字功底好”。

部门的办公室工作就是写、打、印、送“一条龙”,相当繁琐。2008年,由于在“普九”验收中干得好,一纸借调的公文,把他抽到了临时成立的县委基层办,讲话稿、调研报告、会议纪要、通知、决议、决定,各种文体不一而足,不知写了多少遍。材料的要求高,他尝尽了加班的滋味,心力被打磨得死去活来,头上长出白发,生生老了一大截,还戴上了近视眼镜。基层办撤销后,借调人员全部留在了县委办。他负责目标工作,走遍了巴塘撤乡并镇前的19个乡镇,在德达乡牧民定居点呆了一个多月。不觉间,对巴塘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这些历练,当时不觉得有啥,回头再看,是经验的累积。攻坚办都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办文办会不严谨,办事也丢三落四。做为一个老文秘,他说,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到最好,每一份材料都应该代表自己的最高水平。除了在材料上传帮带,对收文、发文、承办、催办、注办都进行了规范。郭茜有点强迫症,喜欢干净整洁。会场上,如果坐签不规整,他会觉得碍眼,不舒服。他对那些年轻人说:“我们倒不至于拉起棉线摆坐签,但至少看上去要整整齐齐。”有的年轻人穿着光鲜,办公桌却乱得一塌糊涂,他也看不过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整洁的办公桌代表了你的形象!”

过了一段时间,办公室整洁了,办文办会没有出过差错,材料改动很少,基本上都是一次过关,文秘人员都进步了不少。

男儿有泪不轻弹。在攻坚办,郭茜流过一次泪。当时手下没人,年轻时独自“上窜下跳”没问题,那时是“郭哥”,精力旺盛。成了“郭叔叔”以后,一个人做那么多事,实在难以支撑。某天在一个会上,他汇报说存在的困难就是缺人,需要充实人员才行。心里突然想起在“普九”、基层办、目标办,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个人时,禁不住语气哽咽,眼角溢出泪来。会场突然安静下来,领导沉默半晌,点了点头说:“好,我知道了。”事后,他很不好意思,想起当时的场面,自己都觉得脸红。可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办?甩甩头,他打开文档,拿起鼠标在桌子上敲了敲,自我安慰道:“也不是只有女人才流眼泪,管他的,脸皮厚点,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算了。”没过几天,县上就给他们充实了人员,立即兵强马壮。他暗自窃喜,强迫自己“遗忘”了落下一滴泪的尴尬事儿。

某天,省上来了位记者,采访巴塘的脱贫攻坚。记者来拷资料,看到大家都在加班,就让他们谈谈自己的亮点,说要多了解一点,文章才丰满。一个小女生接过话头:“我们的工作没什么亮点,就是写材料、填表、加班。”记者又问他的经历。他说:“站讲台十年,村上走了一年,坐办公室十五年。”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记者正色道:“你们别笑,不得已的加班就是亮点,办文办会不是小事,痕迹管理也不全是形式主义,这个工作也非常重要。”人就是需要点拨,这之后,年轻人更敬业了。

文秘这个行当最难写个人总结,一年到头都在写,到了年底,只有简短的一段话。做过的人才知道,这个工作究竟有多么费脑子。有时候,一个标题、一句话、一个字,要琢磨半天。有人说,在脱贫攻坚一线更能出成绩。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办文办会也有其内在的意义。

所以当巴塘摘掉贫困帽子的消息传来时,文秘人员们才会那么激动。他当了先进,年轻人在朋友圈发贴:“做事认真又敬业的哥,向您学习。”

巴塘退出了贫困县,攻坚办仍然有许多事情要做。上班、下班、加班、开会,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滑过。加班结束,郭茜不会马上离开办公室,他喜欢关灯休息一会儿,就像在列布西村枕着山风休憩一样。窗外那盏路灯散射的光芒,如月似云,柔和而静谧。灯与他时时对望,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加班的夜晚。

忆往事

很多人问郭茜,作为一个汉族同志,为什么会到巴塘?后不后悔?他一向不多言语,只是浅浅地笑着,简短地回应几句。

为什么来支边,原因其实很简单,也就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当年,电视上播放涉藏地区风光习俗的纪录片,他既好奇又向往,真心觉得风景在远方。作为川北营山人,柑子林、柏树坡、红土地,从小看到大,实在有点审美疲劳。走远一点,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收获。在学校里入了党,临毕业时,他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毅然交了支边申请,两周后回家才说了这个决定。先斩后奏让父亲十分愠怒,母亲则在一旁默默垂泪。“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父母怎能让最小的儿子走那么远,到人生地不熟的民族地区教书?但他们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这个一旦做出决定就死不反悔的幺儿子。

1994年8月18日,十八岁的他怀揣南充市教委“赴边支教,献身四化”的赠言来到巴塘,从此扎根巴塘,再也没有离开。

几天后,他被分配到百年老校人民小学。学校就在县城中心的老街上,学生多数是半藏半汉的双职工子女,没有多少语言障碍。“在县城就好。”信里,父母很放心。三尺讲台上一站十年,期间担任过教导主任。教书生涯里最值得欣慰的是2001年,他带的毕业班语文班平83.8分,优生率61%,及格率百分百;2014年全县小学毕业会考,他的班语文班平81.24分,优生率达46%,及格率百分百。两次全县第一,分别获得教学成绩一等奖。这个成绩,他来之前还没有过。他把这些教学经验写成了论文,书架上摆放的《当代中国教育研究》《二十一世纪中国教育改革论坛》《中华教师教研教改论文汇编》《中华教师论文集》都发表或收入过这些论文。启蒙的学生,有考上人民大学、中国警官大学的,有当公务员、做生意的,也有回农村早早成家的。现在学生见到他,依然会亲切地喊“郭老师”,他挺有成就感。

结婚后,他有了一个女儿,在满心喜悦中升级为父亲。妻子李朝霞与他同村,郭茜对这个姑娘非常满意,他默默地在心里总结了两句:“勤俭持家不浪费,干净整洁不邋遢”。李朝霞家境好,当过卫生员,父亲在乡上开药店,为了培养她,还专门买了一台显微镜让她学习化验,化验结果还挺准确。结婚后,李朝霞放下一切,跟随他来到巴塘。看到李朝霞如此为他付出,他按捺住爆棚的虚荣心,暗地里悄悄地得意。他们性格互补,他少言寡语,说话最多的时候是在讲台上;她则耿直、倔强、快人快语:“我不得吃闲饭靠你养。”当然,每月246元的工资也养不起她。她在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小卖部,不仅够一个人的生活,还能贴补家用。货架上的东西总是分门别类,码得齐齐整整,水泥地擦得亮锃锃的,顾客点头称赞:“嗯,这个铺子像样。”

离开了讲台,他一天到晚加班,李朝霞也有不满,她婆婆妈妈地抱怨时,他都保持沉默,但妻子给予他的,更多是宽容和理解。结婚二十三年,他们一起共渡难关,经历了风风雨雨,有幸福,也有磨难。

在有些事情上,如果没有李朝霞,郭茜很可能没有抓拿。比如双亲过世。2015年,他们选择在重庆养老,买了房子。次年,房子装修好了,他们把父母接到重庆,准备在新居过年。春节前几天,父亲突然病倒,一查,胃癌晚期。看到“CA”两个字,他浑身发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父亲住院三天后,母亲突发脑梗,住进了另一家医院。2016年的春节,他们是在医院过的。彼时,山城张灯结彩,人们沉浸在过年的欢乐中,他和李朝霞整日在家与医院奔波。最难的是还要保持平静,对父亲说母亲回了营山,对母亲说父亲只是小毛病。过了十五,他还得回来上班,只有请姐夫帮忙照顾。三个月后,父亲去世了。一年后,母亲第二次脑梗,不仅瘫痪,还彻底丧失了语言功能。媳妇照顾母亲方便些,李朝霞不得不转让了小卖部,回重庆照料老人,每天翻身、喂饭,无比辛苦。从此,他俩一直分居两地。两年后,母亲大面积脑细胞死亡,不幸去世了。

这无疑是最艰难的一段时光,简直不知道是如何咬牙挺过来的。他对“雪上加霜”“晴天霹雳”这些字眼,有了切肤般的理解。幸好,有李朝霞。内心深处,他感恩。

当别人问起前面那些问题时,他不知从何说起,干脆就不说了。不说不代表没有思量,对于工作,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可以说背离了支边任教的初心,毕竟离开了三尺讲台。但是每到一个岗位,都尽了全力。“话少,低调,工作严谨细致,让人放心”,一直是领导和同事对他的评价。这个评价说明没有白来支边,没有虚度光阴,那便足够了。

康定支边生代缄默写过一首七律《府南河畔》:

昔日轻别船城春,依依垂柳时时新。

山川海量纳远客,桃李芳华慰园丁。

良朋和风三更月,慈母望眼千里身。

踟蹰新南门外路,几树绿叶入河心。

成都新南门车站是支边的起始,往来甘孜州,都要在这里集散。这个车站承载了太多的忧喜、悲欣、期盼与不舍。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后,他交脱手上的材料,忍着悲痛在国道318线上劳顿一天,终于抵达新南门车站,天已黑尽。在候车室等车时,手机响了起来,父亲过世了。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掉下来,流进了脖子和心窝。所谓不孝,莫过于此。在朋友圈看到这首诗,郭茜不由得鼻子一酸,手指隐隐疼痛,心脏紧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原来“十指连心”是真的,他又看了几遍,把这首诗背了下来。

天气很好的时候,郭茜会不经意地回忆起当年。抵达巴塘那天,下车时已是黄昏,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和营山完全不同,清凉的南风吹过,洗涤了一路风尘,在老国道318线上折腾五天的劳累,瞬间消失殆尽。前两批支边生来接站,几个“别有用心”的战友事先打听到这一批有个叫“郭茜”的,以为是女生,抱着“如果是美女可以追一下”的目的,兴冲冲奔到车站,结果大失所望。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沉默腼腆,中等身材,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的男生。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鼻子,在脸上占的比重比其他五官略大,鼻头微红,风一吹更红,从侧面看,特别像某个动画片里因为说谎长长了鼻子的人物。“原来你是个男的啊,咋个起个女生的名字喃?”他讪讪地,红着脸不说话。一起来的蒲显全是个机灵鬼,左右看一下,立马会意,嬉皮笑脸地在他耳边打趣:“失去了被五六个男生追的机会,你现在是不是特别遗憾自己是个男人?”他听了更是语塞,只好白了蒲显全一眼。

要说这二十六年,最单纯的一段时光,还是刚刚支边时。那时正当年华,“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支教”,除了教书,业余时间下棋、打篮球、打麻将、喝酒、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一锅清水煮白菜伴几瓶38度的“翠屏春”,就可以聊到半夜。后来,调走的,离职的,病逝的,各奔东西,十八个人,就剩了五个在巴塘。如今同处一城各忙各的,难得聚一次,这便是成长给予人的负累。对于支边,他从来没有后悔过,既然当初选择了,就无所谓后悔。只有一个遗憾,就是没有对父母尽到孝心,这也是所有援藏支边的内地人共同的遗憾。

岁月是一轴经卷,时间是一条河流。目送渐远的行年,再缓缓打开这幅卷轴,便能清晰地看到经文已经泛黄,纸张在流水的浸泡里有了重量。经历过的大小事情无非笔顺笔画,人就是其中的一个字而已。与粉笔、黑板、电脑、A4纸、表格交织的二十六年,恍若一次漫长而宽广的阅读,亦如深沉的水流,在湍急处停滞,复又沉入漩涡,从他心里慢慢地淌过。

全县脱贫后,郭茜调到拉哇乡工作。乡村振兴开始了,列布西村的老百姓也如愿搬到了水磨沟村,老村寨成了他们的后花园。

人生是一条写满文字的长河,飞逝的日子仿佛无数浪花。回头望一望,除了结婚纪念日、自己和亲人的生日、父母的祭日,就数支边巴塘和巴塘脱贫两个日子最值得纪念。尽管季节不同,一夏一冬,天空的颜色却相同,仿佛一泓清澈湛蓝的水,几朵流云在水底不时变幻着样子。望着天空,坐看云起云落,他觉得自己也跟着化成了一滴水、一个字,融入其中,祥和又温暖。悠然间,又想起了“水磨乡愁”,还有纯朴的乡亲们。



  • 上一篇:系上洁白哈达的初心
  • 下一篇:没有了

  • 本文地址: http://www.kbcmw.com/html/xw/shms/7486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