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09月12日
■南泽仁
有一年时间里,父亲生活在凉山,说是写一本书去了。我和奶奶对他的牵挂像行走的阵雨,那样飘渺无际。父亲是喜爱凉山的,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气候宜人,更甚的是喜欢那里的人。他最爱哼唱的歌也是那首:“在那火把节的夜晚,阿哥来到我身边,轻轻地拨动着口弦…。”那是他的一处梦寐了。奶奶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便托我去凉山看望他。他住在一处清幽的石榴园林里,我见着他时,他明显瘦了,穿一双布鞋,走路不太利落,引我朝林中的木屋去。我们在木屋中寂静落座,半响,父亲说,写字坐久了,脚有些浮肿,行走膝盖生痛。我回应:哦!我们地谈话客套得几乎无话可说,而陷入长久的沉默。沉默时,我低头,双手垂放膝上,用指尖轻轻地划下一些字迹。父亲身后是一扇木格子窗户,窗前放置着一张木书桌,我抬头就看到了一缕光,透过窗玻璃照亮了桌上的一摞稿签纸。父亲随我的眼神望去,说,是一部长篇,书名为《雪夜残梦》。
那是数年前的事情了,《雪夜残梦》问世时,父亲已辞世。《雪夜残梦》如书中主人公东嘎的命运那般,一次次轻触历史而历经辗转,十年之久。州文联主席格绒追美说,一定要尽全力让这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圆了残梦。如此,在“康巴作家群丛书(第二辑)”中,我觐见到了《雪夜残梦》的问世,托父亲的福分,与《雪夜残梦》一道问世的还有我的散文集《遥远的麦子》,这令我如此欣喜。我将两本书端端地摆放在奶奶面前,奶奶喜悦的笑纹从眼角一直舒展到两鬓的银丝深处。我说,奶奶,请任选一本,我为您阅读。奶奶说,先读你的吧,眼神却去探《雪夜残梦》了。入夜,我捧着《雪夜残梦》从作者简介开始为奶奶轻声阅读:“仁真旺杰,甘孜九龙人,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业余写作,先后在国内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上百余篇。出版有《九龙山水情》、《拥抱我的高原》……核拉堡子,其实只有五户人家。在一个突如其来的祥瑞预兆中诞生了一个叫东嘎的婴儿,格西泽央的一个梦终将预示了东嘎的一生……”我在阅读,奶奶在倾听,世界都为我们安静下来了。那刻,仿佛是父亲地讲述在我们面前娓娓道来,那语气,那睿智,那厚重。我领会到了一位写作者有别于常人之处便是:人隔世,我们通过阅读他留下的语言文字,使现在和过去复苏起来了并具有灵魂和生命,轻触他的脉搏,时而跳跃,时而平静。
接下来的无数个夜晚,我都会走近奶奶枕边为她捧读《雪夜残梦》,它异常丰富,又沉重坚实。“石屋旁的小牛圈里传来小牛儿呼唤母亲的叫声,奶母牛不敢远离,在小牛圈的草地上时而回应一声,表示母亲在旁,颇有安慰小牛的味道。”奶奶打断我的阅读,为这段描述作注释:这是要为挤奶做准备,所以把小牛隔开来关圈。你父亲三岁就一个人裹着牛皮铺盖到锅庄边上睡觉了。那时候,我还要奶你的姑姑,睡到晚上你父亲害怕了会像那小牛一样:阿妈!叫一声。我应一声,他又会睡着,他其实就像头小牛犊那样隐忍而独立的长大。奶奶的回忆和温润的双目,像窗外的星星,闪烁着淡淡的光辉。很多时候,我们地阅读会延续到深夜,奶奶听着听着就会深沉入睡,轻轻的鼾声穿过我的阅读,夜在宁静中微微起伏。奶奶熟睡的面庞如此平静安宁,仿佛从不曾经受过任何变故那样。合上书,走出奶奶的房间,我又去读《遥远的麦子》,它像是《雪夜残梦》的孩子,那么无助,又那么善良。
“核拉堡子桥头的巨石前,畏桑沐浴,青烟缭绕,经幡猎猎。在人们诚挚的祝福声中,三位年轻僧人踏上了去千里之外的求学路……‘雪狮长大了,怎能眷念在母亲身边,要走就要到最高的雪峰去。’洛洛阿爷用这首歌词表达了东嘎的心意,核拉村的人们无不为之高兴……三个人各自取了一把青稞籽,面向故乡,对着每一座皑皑雪峰,向所有神灵祈祷,望吉日寺的护法神保驾护佑,盼来去平安,早日学成归来。待三人滔滔不绝地祷告颂词完备,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眼圈湿润,纷纷面向家乡磕头……记不清翻过了多少雪山,数不清涉过多少河流,三人的个子都长高了一个头。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他们朝思暮想的圣地拉萨终于到了。”这是一条艰辛而漫长的道路,东嘎在这条路上受到了高尚理想的启示,为信仰和热情所驱使,他从未满足于与生俱来的灵性而求暂时的得宠,抑或沉溺。每位藏人第一眼觐见到布达拉宫那刻,感怀之情总是万般难抑。何况东嘎三人千里迢迢。文字描绘,笔调高雅,生动活泼。阅读之处,如见东嘎本人,内心油然而生,万般敬意。
“天还没亮,来了几位穿汉装会讲汉语的,讲了一通话,东嘎听清楚了是要送他们到一个地方去学习,要求路上不准乱跑,如果乱跑会怎样等等,接着他们就出发了。很长一支队伍,前后都有持枪的,前面还有马帮驮着物品。走出很远了,东嘎回头一看,雾蒙中的布达拉宫,时隐时现。别了,圣地,还能回来了吗?一条陌生的路,猎猎寒风中,这支既不是朝圣拜佛,又不是去祭祀神山的僧人队伍,缓缓行走在山路中间……东嘎被隔离押入重犯牢房,从窗户口可以看见高高的围墙。一天来送三顿饭,只能看到哨兵游动。终于他想通了,或许这是叫自己静坐修佛。他开始不分白日晚上,坐在那里观佛默念。让心进入一种无欲无求,无喜无悲的世界。直到有一天,管教人员通知他收拾行李……”雪狮被关进了牢笼,东嘎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文章巧妙地揭示潜藏于东嘎内心的意念,阅读由此变得越来越沉重,东嘎的命运牵动着我和奶奶的心,直到东嘎从书本里起身,走进了我和奶奶两个人的梦境。我们与历史如此接近,我们的认知因为东嘎身处,变得难以捉摸而混沌不清,这种状况连续不断的反复,逐渐形成作品的特征、特色,从而导致更加宏大的作品构思。东嘎的非凡,我们深信不疑,信任他必将有重见天日之时。然而,东嘎又陷入了另一场无端绵长的苦难中。
“阿妈终于唤醒了东嘎,此时的阳光照进整个屋子,阿妈在光线中显得金光灿烂。东嘎抓住阿妈的手说:‘阿妈啦!我还会有牢狱之苦,请你放心,昨夜我的上师们都来看我,有他们保佑,我会平安归来’……。又熬过了一个寒夜的冬天,监狱避风处的围墙边沿,长出了嫩草,远山的积雪开始融化了。监狱管生产的干部找东嘎谈话,对他三年的思想改造、劳改表现,做出了充分肯定。同时安排他到雅江地区一个叫卧龙沟的地方,有数百名犯人去那里伐木、卸料。需要一个懂藏汉双语,又有一定表现的犯人担当采买工作。这么多年的监狱生活,也使他学会了很多虚伪的东西,如安排他了这样的好差事,不能露出喜形于色,更不能哭丧着脸作出难为表情。是喜是悲只能藏在心底,让那张平静的脸去应酬不同的人,对付不同的事。”东嘎多舛命运如风中的麦浪,层层递进。对东嘎的神性,我们陷入了另一种理解,人与大自然的抗衡是那样坚韧,又那样无助。苦难始终摆在东嘎面前,引领我们的阅读陷入了无限遐想。文章在不断的创造崭新的道德体系的同时,也造就了信仰的奇迹性效果。东嘎的境遇设立在一个不平静的年代里,而错过了一场完满地进修历程,历史给他带来的遭遇或许就是一场残酷精进历程。《雪夜残梦》的问世,或多或少给了东嘎一个补偿。只是我们沉浸其中而长久的悲痛,不安。历史本是一条路,承载着多少沧桑感悟,漠然果决。
“告别了六年监狱生活地点新都桥,东嘎虽然说不上有什么值得留念,但也没有什么憎恨之处。在邵队长的关心下,东嘎领取了一笔补助,没有搞清楚是安家费,还是别的名称,听邵队长说,今年可以在当地粮食部门购粮、买副食等……核拉堡子,仍只有五户人家。儿孙们至今守望着祖先留下的一个传说,那被岁月无情洗刷过的老屋,一座座墙体震裂,几代人踏过的木梯,开始腐朽……静静的夜空,静静的山野,静静的破庙。东嘎的诵经声穿入残墙,在荒凉的夜空中,由远而近,由远而近。诵经声笼罩着一种神秘,这声音好像来自旷野里的天籁……‘去拯救他们吧,别再迷茫于世俗间。’上师一推,东嘎掉下空中。他拼命呼唤、挣扎,从梦里醒来,孩子啊呼唤。一场大雪覆盖了山川。东嘎想,这是瑞雪,昭示着来年,预示着未来,雪地里,留下了美好的希翼,也留下了东嘎长长的雪夜残梦……。”《雪夜残梦》在一场玄妙的梦境中结束了,我们的阅读从庄严到感伤,于父亲而言,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在行径着一场身体力行的磨难。它所具有的厚重历史,是我这清浅文字所无力品评的。借着月色,我起身走到窗前,审视着浩瀚广阔的夜色,它如此切近又遥远,只听得一声轻叹划过时空。
中元节,我将这本读旧的《雪夜残梦》带回九龙,在父亲墓前逐页焚烧,那些洁白的纸页燃动着浅黄的火苗,像缀长墓边的小黄花,在风中自由款摆,极具生命。几位野人寺的喇嘛围坐在墓边一棵松树下,齐整的为父亲念诵超度经文,那声音悠长如泣诉,一遍遍地碰触着我躯壳内最深的柔软。我对着父亲的墓想要诉些零碎的话语,启口,又无话可说。寂静朴素的石墓,默然朝着凉山的方向,重重大山相隔。离开前,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落起了零星小雨,像一场念想,与天长地久。夜晚,栖宿野人寺,半醒半梦中,父亲着藏族盛装朝我走来,满心欢喜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