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09月15日
■此称
在我们村里, 露天电影似乎是兴起于80年代末期的玩意,在90年代末,露天电影在我出生的小村里还是个奢侈玩意。
我是87年出生的,没赶上露天电影的黄金时期,在1997年后的三年里,我总共看过四场露天电影,之后因为黑白电视的进入,露天电影淡出了我们的生活。因此,我的露天电影记忆没有多大普遍性,非常小众。
从2009年之后直到现在,除了外出时在酒店里偶尔看会电视,我几乎从没看过电视。我拒绝电视的理由是:除了意淫一下那些出现在广告里的唯美女孩外,几乎无法从电视里获取任何有益生活或生命的东西(我是一名学习型屌丝)。宁愿和邻居的哑巴打着手语聊人生,也不愿意看电视。但是,我也曾经近乎疯狂地迷恋过电视,严重时曾在邻居家里连续4个通宵看电视,看得昏天暗地。而在我的观影记忆里,最想念的是露天电影和电视机刚进来的那段时间,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我们村叫萨荣,在滇西以西的一个山沟里,直到我11岁,我们村里除了人和畜生,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玩意,更别说电影和电视了。那是神话和传说的年代,那是阿古顿巴和英雄格萨尔的年代,我们的童年和慵懒的小猫一道,蜷缩在炉火边,拖着腮帮在爷爷的讲述里缓慢入睡,然后在梦里四处征战、坐拥江山、睡了美人……
我13岁时,一个邻村的叔叔当上电影放映员,在我们那一带的几个村庄里轮流放映,隔一个多月才会来我们村里放映一次。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对我们来说是特别煎熬的,这不是夸张不是比喻,是真的。
当放映员赶着6、7匹骡马,驮着装在铁盒里的胶带和放映机浩浩荡荡进入村里时,人们欢呼雀跃,不用放映员自己去通知,不过一会,人们奔走相告,基本已经知道今晚几点在哪里放映、门票多少、放映员在村里呆几天等关键信息。
他每次来放映,地点都会选在村里的小学校里——一座破落的土撑房,进入大门后有个院子,进入院子,除了一面是两层高的教学楼,其余都是墙壁。墙面剥落,那些在文革时期写在上面的主席语录残缺不全。放映员就把幕布挂在墙上,没放映前的一下午,我们注视着空无所有的白色幕布也能感到非常满足。有时候村里仅有的一名教师跟他协调,会让我们学生免费入场观看,这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个很大的福利,电影票通常是一块钱,但我们拿不出来,那时我们穷得除了穷再没别的,那些懂点事的兄弟姊妹和家人经常要忍受极大的诱惑,就因为拿不出一块钱的电影票熬在家里,在别人的转述里享受电影情节。有时候实在忍耐不住,会偷偷来到学校附近,爬上学校外面的核桃树上,隔墙观看荧幕,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或许只要恳求一下放映员,他可能会动情,免费放我们进去,但那时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没票的话就没任何别的办法似的。
放映时是用发电机的,要加汽油的那种,村人幽默地称之为“电阿妈”,意思是电为它所生,它是电的妈妈,形象到无话可说。刚开始,人们挺惧怕电阿妈的声音,那声音咄咄逼人,似乎带有一股杀气,使人恐惧。电阿妈的声音是工业文明到访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声音,它让人听见未来,听见铿锵、尖锐的未来。
电阿妈在学校大门外一响起,所有人都知道电影要开始了,开始分配当晚的有限名额,通常,很多人家没有钱让所有孩子都去观看的,作为父母,其实他们应该比我们更痛心,那些稚嫩而简单的愿望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被摁灭。
来到学校大门,会有两个人分别站在大门左右,犀利地收着门票,听说这两小伙是放映员的儿子。一般碍于面子,没钱的人不会来看,因为大门很窄,加之售票员犀利,也没有逃票的情况。进入大门后席地而坐,急巴巴地看着墙上的幕布,画面一出现,那心情那感觉,除了很棒,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在放映过程中,有时候会断了胶带,引得众人一片哗然,放映员在众人的唉声叹气里小心翼翼地粘接胶片,又开始放映。在看过的四次露天电影中,我至今记得的只有一个成龙的电影,名字忘了。
电影结束时,大伙依依不舍,坚持看完最后出现的字幕,直到幕布上除了月光再没别的。离场时电阿妈还在嗡嗡响着,胆大的乡亲会靠过去细细端详一番,我们小孩一般不敢靠近,我们凭直觉认为那东西并不友好,还是敬而远之为好。我们凭直觉感到,拿东西不通人情。
那时候,露天电影滋养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次日结伴上山砍柴或是下地做活时,人们便像栓在房前的老牛,津津有味地反刍昨晚的电影情节,人们对看过的电影情节会有不同版本的解说,又耳红面赤地相互纠正着。
露天电影在我们村里放映了三年左右之后,人们开始听说外面有卖电视机,电视机在小学课本的插画里见过,但根本没概念。于是,全村人开了个紧急会议,商议购置电视机的事情,几个月之后,全村40多户一家筹款1500元,(其实我现在一想老觉得老村长贪污了一大笔,按那时的人民币价值来算的话),从县里卖回来一台40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放在集体活动房里,不得了了,自那之后,除了个别看尽人间繁华的老人和长辈,几乎所有人每天晚上都会聚到集体活动房里看电视,人们在白天时努力干活,希望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干完所有家务,为的不是要发家致富、大奔小康,只是为了能够及时赶上一个电视剧的播出时间。
聚在集体活动房里一起看电视,问题又出来了,没有藏语节目,多数人听不懂电视里究竟在讲个啥,看得实在稀里糊涂,于是,那些二年级毕业的话唠们开始充当讲解员了,他们开始给大伙讲剧情内容,又一些二年级毕业生听了后觉得有人翻译得实在风马牛不相及,站出来及时纠正,就这样陷入争论里,最后都一笑了之,大伙还是不大明白电视剧情里究竟在讲些什么。
之后,电视机的购置成本越来越低,几乎每家有一台,集体活动房里的电视机被闲置了,人们都坐在自己家里看电视,村庄安静了,听不见大伙散场归家时的吵闹、听不见邻居阿姨离谱的解说。他暗恋的女孩,也再也没有更多理由相见了,村庄安静了,人人都呆在自己的家里,孤独地呆在自己的家里。
直到现在,村里的人都会说非常怀念集体看电视的年代,而我也不例外。或许我们怀念的不是电视本身,而是大伙聚在一处的欢乐场面,怀念的是承蒙电视的到来,小村难得一有的凝聚和狂欢,那时人们从不孤单,那时花好月圆,爱情甜美……
如今,村民因为长期与电视机相处,除了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专家言论,基本能听懂电视内容了,人们陪着剧情人物吃喝玩乐、受苦受难,随着迂回曲折的剧情心绪跌宕,跟着心仪的主角爱其所爱,恨其所恨。
但生活中似乎少了一些什么,孤独与隔阂像那些疯长在田地里的杂草,越发难于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