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10月30日
用“辞典”的形式写作“小说”是近些年很多作家都在尝试的一种小说文体形式,而且是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都存在的小说写作技巧。国外的有《哈扎尔词典》(米活拉德·帕维奇);国内的从韩少功《马桥词典》到戴斌《打工词典》、萧相风《词典:南方工业生活》等都在进行“词典体”小说的创新写作。词典与小说本是两类不同的文体,一个是工具书,一个是文学作品;一个是科学严谨,一个是想象虚构。但词典体小说是介于词典和小说之间的文体类型,行文中又偏向于散文化,因为散文化所以对于叙事来说就会突显片段化与琐碎化,但是正是因为片段与琐碎才更显示“词典与小说”兼而有之的特色。
■孙胜杰
1“词典体”小说的叙事特征
辞典与小说在文体上最大的不同是按照某种次序把词语进行排列,而排列次序不代表阅读顺序,之所以有次序只是为了便于读者的查看阅读。和以往的小说的语言被用来叙述故事情节的功能相比,词典体小说是把语言作为展示对象,生动有趣的故事只是为阐释语言而存在,让语言成为一种叙事,而作家作为辞典的编撰者,对词条的选择以及对词条的解释都具有主观性,寄寓了作家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其“隐喻或象征的因素冲决了原义的堤岸,成为作者把握世事、历史和文化的一种途径。”这和具有规范意义的《辞海》《现代汉语词典》中的那些词条是不同的。
词典体小说使用做为标题的“语词”有时并不是对故事情节的概括,仅是故事情节的“引子”,或者是以语词解释为“由头”展开叙事。于是,由每一“语词”所引发的叙事便具有相对独立性,各篇章的内容基本上环绕这“语词”本身展开。这样,词典体小说在叙事的连贯性和历时性方面也就被大大弱化;也就是说,“语词”与“语词”的不同意义也就形成了小说各篇章之间的“空场”,从而将一部小说间隔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意义岛”。这不仅十分接近词典对于每一个语词的独立解释,也创建了小说共时叙事的别样文体形式。所以,词典体在其别样的形式之中蕴含着特定的意义,即假借词典文体的共时文本结构改变或弱化小说的历时叙事传统,在以“历时叙事”为能事的小说文体中尝试“共时叙事”之可能。
“辞典”具有一种信息库的性质,辞典中的每个词条是平行并置,作家对词条的解释和真正的辞典不同之处在于作家可以以多种方式进行创作,可以是现实描述、故事讲述、情感抒发······格绒追美的《青藏辞典》可以说是既满足了人们对青藏的神秘想象,又在地理学、民俗学、历史学等方面给予阅读者一场知识的盛宴,更有作者人生体验、情感体悟的寄寓,正如韩少功所说,“每个人都需要一本自己特有的词典”。《青藏辞典》是一部非虚构的词典体小说,也是一部来自青藏的个人辞典,在物欲浩荡、时光碎裂、神性坍塌的时代,青藏的辞典是阳光、雪花、青草、是泥土、甘露、花香,是草原、河流和山峰,也是道路、心性和觉悟。他说,“在这本辞典里,你能隐约看到我这个不合格编撰者的心灵轨迹外,更为重要的是,能遥望到青藏高原隐秘的智慧河流、沐浴到来自雪域的灵性光芒。”也是每个读者的辞典,因为“我们共处同一片天地,青藏是我们(不仅仅是人类)共同的青藏。”对于文学接受者——读者来说,因其阅读背景以及经验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对“青藏”的整体性诠释也不一样:从地域文化视角,可以了解青藏的历史、文化、风俗;从精神文化视角,这是一部青藏人的生活、心灵史,可以说是青藏人独特的精神风貌;从语用学的视角,可以看到语言在不同人、时间和场合时在使用方法上的不同,以及语言的丰富性。
2《青藏辞典》的阅读方式
青藏高原,这块中国西部的巨大高地,这片从古海崛起的世界之巅,在历史星光的照耀下,弥漫着宗教文化的神秘气息,神话、传奇、禅宗、密教在这块高地布下层层氛围。这块高天阔地在地理上的边缘位置和在文化上的陌异性,以及其在环境中所产生的特殊的时空经验和心理经验,为当代中国文学的“青藏书写”提供了丰厚的创作素材。关于青藏的辞典,最关键的是展示出青藏的独特魅力,并且还要和普通的旅游、生活指南相区别,作家成为青藏辞典的编撰者,对于词条,其中一定会融入作家的个体经验、感触和智慧,对于词语的解释和词条内涵都寄寓了他自身的理念。《青藏辞典》中的词条共有1066条,分成27章,涉及青藏的历史、人物、河流、建筑、风俗等等。《青藏辞典》的书名表面上给人最初的印象是一本关于青藏的词典,发挥的是词典的功能,表面看起来二十七章的词语很随意,没有精心的安排,和其它的辞典小说不同的还有文前没有目录。再经过仔细阅读后才能发现,故事的叙述以词条的形式呈现在小说中。据大概统计,山川、河流、人物、建筑等等具体现实事物的词条约140,约占词条总数的13%,其余的都是作者的所思所想所感,比如时间、经验、安静、聪明、圆满、憔悴、空心等词条。内容的阅读有迹可寻,作品中的词条交叉引用,以此做为引导,让读者抛弃以往的顺序阅读习惯,像寻找迷宫出口一样几条线索同时尝试,从而形成对事件、人物等不同的理解阐释。所以,词条看似随意,但是内容的叙述都隐含着某种有机联系。
对于辞典小说的阅读,批评者们都比较欣赏其做为辞典的便利性,比如对《哈扎尔辞典》(帕维奇)、《马桥词典》(韩少功)等等,“读者可按自己认为便利的方式来查阅”;“读者可以从头到尾地阅读,也可以分卷阅读,或者只读书各卷中相同的辞条,或仅读一个辞条”;“不一定要通读全书,只读一半或一小部分,通常阅读辞典的态度”。这种阅读方式进行的可行性是来源于作品词条之间的“间断性和互现性”,也就是说阅读辞典体小说需要读者把词条打乱、次序重排、相互参照的开放性阅读,这样每个读者每次阅读都会得到不同的故事与感悟,这样的阅读,关于青藏的神秘性与丰富性不用猎奇不用渲染,而是自然呈现,更加提升了作品的表现空间。
《青藏辞典》阅读中关于“伏藏”故事的寻找。第4、14、16章中都是“伏藏”的故事。“伏藏”就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当对唯物者而言是无法理解的——埋藏在河中、地下、岩崖以及意识中。嘎玛活佛偶遇伏藏品,知道“掘藏”是某种缘分,伏藏品和掘藏都是可遇而不可强求的,最深的伏藏在内心,最深最好的掘藏品是爱,大爱。而掘藏师需要有缘人,可以成为掘藏师的有缘人是哪些人呢?格萨尔王故事说唱者中的一些神授艺人属意藏者。“神授艺人”(3、9章)是现实中演唱格萨尔王史诗的游吟诗人、纯粹之人,是科学理性的异类,通灵的半人半神人,真正的歌者和作家。而那些鲁莽、利欲熏心之人只会作茧自缚,就像那个自导自演旷世神通的年轻僧人,最终藏身海底而成为新闻笑料。在“伏藏”的故事中涉及两个其它词条,“益西措嘉”和“护法”,可以循着“益西措嘉”和“护法”词条继续。“益西措嘉”“护法”词条的阐释是16章和25章,综合两个词条是说护法有一颗利他的菩提心,要使众生皆获利,遣除众生违缘,但众生不能贪得无厌,反之同样是作茧自缚。我想写一本关于“益西措嘉”的小说,而“我”是格绒追美,我是一个怀揣文字之梦却时时被现实生存、自我小利、社会面子所束缚的困境中挣扎的人。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条暗河,眼光看不到,唯有心灵能捕捉到,这条暗条叫“欲河”。通过3、4、9、14、16、25章关于“伏藏”“护法”“益西措嘉”等词语的链接与阐释,搜寻到作者所要叙述的故事,讽刺与反思等诸多意味深蕴故事中。
作者在小说中关于“河流”描述了很多,雅鲁藏布江、长江、黄河、怒江、澜沧江、雅砻江、青海湖、玛旁雍措、木格措等等,对于这些河流词条的阐释用字不多,只是简单的描述一下一般发源、流经地以及明显特征。但作者并非只是把青藏的河流进行一般的描述,而是在列出这些河流,对河流有着自己的思考——关于生命和生态。江河就是人生的时光,“人体内流淌的水,与大自然中流淌的无限之水相连,而且,还联结着宇宙里的生命旋律”,“水的流动就是生命的流动,人的历史与河流同步,当河流停滞脚步,人类的悲剧就此开始”,但河流还是在人们过度的水利开发中隐没,因为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条暗河——欲河。对于河流的思考,作者也是同样用了很多词条来阐释,只有把这些词条按图索骥来寻找,才能得到最真的答案。
《青藏辞典》中有的词条像日记一样,对生活的记录和生命的感悟。第9章中的“奶龙神山”词条记录,“遇到与自己属相相同的神山。绿草勾勒出的鸡,栩栩如生地定格在神山的胸口。我拍下数张照片,并且 向它祈祷。”第18章中的“卡尔维诺”词条,记录着春节的收获,卡尔维诺是“龙年春节最大的礼物。在繁盛的礼花和鞭炮声中,我的又眼贪婪阅读《宇宙奇趣》《艰难的田园诗》、《艰难的记忆》《艰难的爱情》”。还有第1章,关于“死亡”的词条,作者说,“面对猝然而来的死神,人心顿然陷入纠结、困惑、挣扎和恐惧的漩涡里。昨天,看了一部《死神来了》的片子,今天,听说一位朋友得了肺癌。”这种日记式的生活记录是对现实的真实呈现。在第2章中的“生死”词条中,对于朋友的死亡和朋友留下的那个还不懂死亡为何的孩子,作者并没有去叙述朋友及其家人如何,而是告诉人们关于“生死”的日常性,“死与生是人生日常的‘饮食’,不断地有人死亡,也不断地有新生命降生。”生与死其实都是游戏,前提是只要征服了恐惧之心,而恐惧是什么呢?“唯有了然世界真相的人才会随遇而安”,而“利用死亡逃避,但是它会从头创造出同样的生命,而且还会遭遇同样的挑战和经验。生命连绵不绝。”作者对于“死亡”观点是通过第1章中的“死亡”、第2章中的“生死”、第6章中的“自杀者”和第8章中的“恐惧”词条的综合阅读来完成阐释。
《青藏辞典》的写作是把“青藏”以“散点透视”的形式呈现,作者对每个词语的解释内容是丰富多样的,有故事、感悟、客观描述等;一个词语用多个词条阐释,对于河流、生死、酒鬼、伏藏、恐惧等都是用多个词条完成对词语的说明,要弄清作者叙事的真正意图,可以把解释同一词语的词条放在一起阅读,也可通过词条中交叉的词条进行延伸阅读。辞典的阅读方式是敞开的,既不作者运用现实生活的素材来阐释自己的已有的思想、观念,也不是读者被动地接受宣谕,而是正如本雅明所说的,“小说在生活的丰富性中,通过表现这种丰富性,去证明人生的深刻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