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丹

三

过几天就过藏历新年，达多城沉浸在越来越浓的节日气氛当中，杰娜准备接阿妈到她这儿来住。

画家本来要回他的家乡过年，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他经常听杰娜说起她的阿妈，他决定留下来想见识杰娜的阿妈，陪她们共度佳节。可是杰娜有些为难，她曾告诉阿妈离婚的事，阿妈似乎早有预感似的点点头，至于目前与自己同居的画家，杰娜不想对阿妈说些什么，她只淡淡地提到画家是她的朋友而已。

孤独的阿妈扎西翁姆怀着复杂的心绪来到了杰娜的家，她可没有长期在这里住下去的想法，她打算过完节就走。

画家的介入，使这个藏历新年增添了温馨的味道，扎西翁姆把看上去放荡不羁的他当作未来的女婿接纳了。节日那天，更使她感到高兴的是，画家为她做了一顿可口的藏餐，煮砣砣牛肉、酥油包子、血肠、酸菜面等等。扎西翁姆享受了美味的藏餐以及节日带来的幸福时光。她说，好久没有这样痛快了。画家也是性情中人，他们每天都在喝酒，大家喝得微醉，就开始唱歌、跳舞。扎西翁姆好像回到了年轻时，那时，她可是达多城数一数二的美人，更是唱山歌、跳锅庄的好手。

意犹未尽的画家请阿妈唱支歌，扎西翁姆没有推辞。乘着酒兴，她唱起了达多城情歌，别看她老，她的声音依旧那般清亮悦耳：跑马溜溜的山哟上，一条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地照哟在， 达多溜溜的城。

四

逐渐的，扎西翁姆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满意，她神色安详，态度和蔼。早晨、晚上还各念一遍祈祷的经文。她暗自感激杰娜和画家让她继续留下，虽然过完藏历年已经半月有余。

他们三人经常到附近去散步，他们一踏上修饰一新的公主桥，杰娜就会想起一九九五年达多城那场百年未遇的洪灾，汹涌的河流穿城而过，像一匹脱僵的野马，达多城大部分城区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街道、房屋和桥梁被冲毁，美丽的达多城变成了一片倒处流淌着污泥浊水、耸立着残垣断壁的重灾之地，这次灾情还在中央电视台新闻播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都非常关注和并议论这件事。但扎西翁姆是个例外，只要家里有人提起这个话题，她就会马上将话题扯开，转移到杰娜夫妻身上，转移到父亲喝酒的问题上。例如：她责怪父亲一天只是晓得喝酒，什么都不管，家里的大小事全靠她辛苦操劳。天上的麻鹞子，地下的马脚子。命不好的女人才嫁给驮脚娃。然后，她又埋怨杰娜俩口子上月的伙食费交少了，眼镜老师太抠门等等一些家庭琐事。每当这时，家里的气氛就变得沉闷无比，杰娜夫妻和弟妹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只剩父亲一人边喝酒边听母亲诉说，其实，父亲早已意识到，这是他和扎西翁姆几十年独特的一种爱的表达方式吧。假若一天没有她的唠叨，反而很不习惯。但杰娜夫妻及弟妹们则不同，年轻气盛的他们感到莫名的烦燥和愤怒。他们想，难道父亲的喝酒、杰娜俩口子的伙食费、眼镜的抠门等小如芝麻的事能与达多城的洪灾相比？阿妈啊阿妈，你简直不是达多人。

经过那次洪灾后重新修造的公主桥在晚霞的掩映下显得分外迷人，桥两旁是画家描绘的有关这座桥的传奇故事。据史书记载，唐朝文成公主进吐蕃和亲，途经此桥，后人便称之为“公主桥”。

“阿妈，你还记不记得九五年那次洪灾，这座桥被冲断了，只剩两个桥墩。”杰娜用手指着脚下的公主桥对阿妈说。

扎西翁姆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记得，咋个不记得。”

“唉，那次洪灾，你父亲已经喝酒喝出病来了，叫他去医院，他不肯去，他不听我劝，到底还是死在酒上，现在想来，驮脚娃是个好人啊……”。扎西翁姆说着说着，陷入了无尽的追忆里。

杰娜忽然有种深深地自责，在他们热烈议论达多城洪灾时，他们谁也没去注意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在他们为一些琐事争吵不休时，他们谁也没有为阿妈分忧解难。

杰娜搀扶着阿妈从感伤的记忆走出来，她觉得阿妈变得轻若一片羽毛，她生怕阿妈会随时从自己的手上飘走，像她看过的一部电影的开头和结尾，蓝色虚空的背景中，一根洁白的羽毛随风飘动，那孤独的光芒照耀在每个人的心头。杰娜不禁用力攥紧了阿妈冰凉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五

“堕落的天使”，是杰娜的女友。她这个名字来自于画家以她为模特创作的一幅具有强烈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油画《堕落的天使》。这幅画引发了达多城美术界的好评与争议。

每年的七八月，她都要到阳光灿烂、气候宜人的达多城消夏避暑，杰娜和她相处得很好。

那是杰娜离婚后不久，她应一位好友之邀，前去一个叫“美人谷”的地方散心，坐长途班车，能遇上一个有趣的旅伴是件幸事，偏巧杰娜就遇到了，与她邻座的姑娘，头发剪得短短的，穿一身牛仔衣裙。她们仿佛有缘，一见面就成了熟人。加上姑娘无拘无束，热情健谈，而且她们此行的目的都是美人谷，所以一路上她们成了好朋友。

经过多年交往，天使已走入杰娜的内心，她透过这个外表美丽、个性洒脱的姑娘外表，她认识到另一种生活方式及人生态度的存在。在杰娜和画家的墙壁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画面上的天使赤裸着纯洁的身躯，梦一样地飞翔、歌唱，充满了欲望与诱惑。

去年，天使来到杰娜这里，杰娜把她介绍给了画家，那时杰娜和画家他们刚同居不久，在第一次见面时，画家和天使可谓一见钟情，画家表现出达多汉子的豪爽和艺术家的浪漫。他为天使作了不少画，同样，天使的风情也让画家魂不守舍。天使有很多同性或异性的朋友，她从不与男人们谈婚论嫁，她只是热衷和寻求精神和感官的享乐。这样，男人们便轻松自若地与她交往，他们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而女人们呢，则不用担心自己的丈夫被她勾引，正因为如此，天使便赢得了男人、女人持久的友谊。

杰娜接到天使来的电话，她已经到达多城的车站了，叫杰娜和画家去接她。杰娜想想有些不太方便，阿妈扎西翁姆正和自己住在一起，突然又冒出这么一个前卫的女朋友。画家安慰她道：“就说是我朋友的一个亲戚，来这里玩两天，有什么不方便的。

杰娜和画家在车站接天使。一年未见，天使头发剪得更短了，酷似当今男人们时髦的“板寸头”。她穿件高腰黑上衣，镂空金属饰钉的低胯腰带任其横挎在腰间，一股奔放激情的野性之美顿显无遗。天使远远看见他们，给他们甩了一个飞吻，她快步跑来，给了杰娜和画家一个亲密的拥抱，接着，她发自内心地赞叹杰娜越来越年轻漂亮，她总说杰娜的眼睛像达多城的星空一样纯净，只有民族文化交融的达多城才能孕育出杰娜这样藏汉混血的美丽女人。杰娜在心里很高兴，尽管有不少男人经常恭维杰娜你真漂亮、非常迷人，但比起一个漂亮女人对另一个漂亮女人的真诚赞美，他们就显得虚假和别有企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