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3月22日
■钟正林
今年樱花开得早。
我所住的楼下就有一排樱桃树,都是3月中旬才开,一院的粉粉白白,花谢后樱桃结得如饭巴坨,把树枝都压弯了,五一节前后一树的红彤彤,上下班的人嘴巴都酸歪了,也吃它不赢。还是门卫的大爷与吉师两口子扛来梯子,小心摘下,送给各家各户。
年前热了几天,儿媳饭桌上说,樱花枝头鼓鼓囊囊的,过几天要开花了。我说不可能这么早,往年都是三月中旬才开。果如她说,大年三十这天,两棵枝丫就先白了,宛若一粒粒爆玉米花儿。我在门上贴自撰的春联“俗世妙味随马驮,西川春色任羊酌”。友人冯学敏书写的,特喜欢。楼下有小孩子嚷着妈妈快看,樱花开了,樱花开了。伴着好听的童声,门楣上霎时漾起了祥瑞的光亮。
八年前的夏天,我搬进这个小区。灰色的旧楼,陌生的面孔,一切都很生疏。当时看了很多楼,一眼就做出抉择。我为人做事往往是一眼,阅人无数,世间沉浮险恶仿佛都刻在眉宇间,伪装不了的。开阔的空间,开阔的树林,还有一排小树,第二年春开花结果,才晓得是樱桃,绝非纸状的舶来樱花。
第一位与我接近的是底楼的陈先生,他信仰宗教。他还领我们高诵:风随着意思吹。自高者必降为卑;自卑者必升为高。这些箴言我咀嚼多年,没嚼出他讲的曲奥。当时我想,风随着意思吹,怎么会有龙卷风,怎么会有大地震?若如他所说谦卑就会得道,胡适为啥说:宁鸣而亡,不默而生。惹泽·萨拉马戈怎讲:虽然我活得很好,但这个世界却不好。
我主动去接近的是李老师,他比我和陈先生都要大,一位热爱根雕的老头,把离休生活都献给了那些老树蔸,把它们打磨成佛像或隼鸟。风里来雨里去,四季如斯。我赶时间还搭过他的旧摩托。他们的痴迷和执著常常令我迷惘,一如我常常对自己小说的迷惘。
黄哥是一个姓林的朋友介绍的,姓林的是姓董的介绍的,姓董的又是姓邓的介绍的。后来都生疏了,唯有黄哥不时见面。他住二单元,我住一单元。每逢院子里碰见,都问些家长里短。
樱花开了,我仿佛看见一头银丝的太婆坐在院门口眯缝着眼,你儿子长得结实哦!那时我们搬进小区不久,一个熟人都没有,有些举目无亲。坐在小区门上的她与我老婆摆,她是什邡回澜人,三十年前就来了,儿子孙子都在这座城,先不习惯,久了就习惯了。看起来她好像老眼昏花,心境却明了着。大地震时,因着避震棚,我与老婆吵架,这么多人都不怕死,就你命值钱!胆怯的老婆伤心哭了场。第二天早晨我去上班,太婆坐在门上说,你们小童辛苦哦!一副慈眉善眼,声音轻轻的。这几天还好,大冬天天不见亮就去上班,那么远,辛苦哦!我心里被什么东西蜇了下,心里升起丝歉疚。这就是院子里的张婆婆,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看见八十多岁的她了,老婆与邻居们念叨起,才晓得张婆婆已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其间生了两次病,住了两次院,我们竟然不知道。她讲起便如鲠在喉。
今年过年看起来是推迟了,但节气却没有推迟,去年闰了个九月,二月四号已立了春,正月初一即是雨水,是春风春雨天了。樱花盛开,也属踩在节气上的。出门去根雕铺的李老师说。
每逢大年我都习惯宅在家里,扯伸读几天书。去年读的《米格尔大街》,今年读的《金阁寺》。读书行文我喜旧厌新。初四两口子回乡下,下得楼来,一树树樱花已开繁了。初六下午回来,夹裹着雨气的风中,一地的白片儿。我猛然想起明朝时一友问大儒王守仁:天下无心爱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落,与我心迹何关?大儒略一思忖答:你未观花时,此花与汝心归于寂。你来观花时,则此花颜色明白起来,故此花不在汝心外。我倏然明晰了先前陈先生和李老师包括自己对于所敬之事的曲奥和迷惘。原来,人世间的诸多事看起来简淡卑微,实却非也,如那年年岁岁的花开,意义就潜藏在谢与开的光阴里,生命的循环往复恰在简淡卑微间,我们自以为宏阔高大的东西未必长久……